高山仰止
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杨锦麟先生在大型文化活动“风追司马”的现场说过这样的话:“来到陕西,有两个地方是不得不去的,一个是黄帝陵,一个就是司马迁祠墓。前者是文化人的根,后者是读书人的本。”杨先生说得自然很有道理,但还有些不够准确。它们岂止是文化人、读书人的根本,说是民族文化的根本也不为过。黄帝作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最早出现在神话传说中,即使史籍中有所记载,也是形象各异,故事纷杂,其所处年代尚无法确定。上古时代的许多发明创造,都是托名黄帝流传下来的,并非真是黄帝所为。因此,黄帝是神(相传为雷神),而不是人。对于中华民族而言,黄帝更具有象征意义,是后世顶礼膜拜的民族图腾,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文化符号。司马迁则不同。司马迁是人不是神,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为中华民族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史圣”。如果没有司马迁,自汉武帝上溯3000多年的历史不知还要经过多少年才不会是一些零星的碎片;如果没有司马迁写下的《史记》,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不知会有多少缺失和遗憾。
圣人,指品格最高尚、智慧最高超、对社会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在中国历史上,称得起圣人的人寥若晨星。可是,在陕西这块皇天后土上,却生活过好几位圣人:被称为“字圣”的仓颉,被称为“酒圣”的杜康,被称为“瓷圣”的雷祥,被称为“纸圣”的蔡伦,被称为“药王”的孙思邈,被称为“楷书大家”的柳公权,被称为“诗圣”的杜甫,还有道教大圣老子……“史圣”司马迁是众多圣人中的佼佼者,司马迁祠墓则是文化人心目中的圣地。
司马迁祠墓在司马迁的故乡,即汉之夏阳,今之韩城。韩城位于陕西关中东北角的黄河岸边,属于渭北高原的丘陵地带。我曾两次赴韩城拜谒这位文化伟人。一次在1998年6月,一次在2010年5月。第一次是在西安城东客运站坐班车,经渭南、大荔、合阳到韩城,走的是省道,将近300公里,路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又在韩城市内住了一宿,第二天才折返到了芝川镇的司马祠。第二次是自驾车,从西安城北入京昆(北京—昆明)高速西禹(西安—禹门口)段朝东北方向前进,约200公里的路程,用了两个多小时就抵达了司马祠,便捷、舒适非当年所能比。
由此,我想到:2000多年前,少年司马迁跟随他的父亲从夏阳到长安,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是骑马还是坐车?路上要花费多长时间?其艰辛是今天驾着汽车旅游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到长安后,在父亲的指导下刻苦读书,又拜大儒董仲舒为师,研习《国语》《尚书》,认真钻研文史典籍、诸子百家。公元前126年,20岁的司马迁开始第一次漫游,此后又出游四次,远涉大江南北,领略名山大川,瞻仰历史遗迹,考察民俗风情,收集逸闻趣事……司马迁是个有大目标、大视野的人。他从韩城走来,走向全国,走向历史的大舞台,真正做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后来成就大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芝川镇下高速,踏上芝秀古桥,眼前是一道缓缓而上的山梁。山梁左侧好像被一把大刀从空中砍下来,露出断壁悬崖,成了山坡的剖面,悬崖下是潺潺流淌的芝水河。山梁的右侧与黄土高坡连成一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原了。
走下桥头,迎面就是司马迁祠墓的大门。门匾上是启功先生题写的“汉太史司马迁祠墓”。哦,这里就是“史圣”的安息之地啊!这里没有崇山峻岭,甚至连山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个坡,当地人俗称其为“司马坡”;到了文人笔下,则称之为“司马古道”。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一道小小的山坡,因司马迁长眠于此而名扬天下。
据史书记载,由不太规则的石块铺成的司马古道修建于春秋战国时期,是秦、晋的交通要冲,也是两国交战的必争之地。介绍资料中说古道上有清晰的车辙,我却没有看到,只看到久经风雨的铺路石被销蚀掉棱角,变得坑洼不平,显现出辽远的古朴、历史的沉重和无尽的沧桑,与近年来道旁新栽的翠柏形成强烈的反差。沿着司马古道而上,走过300多米长的石块路,有一座4米多宽的牌坊架在古道之上。这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小的牌坊了。说它是牌坊,其实只不过相当于一户人家的门楼:两边是砖砌的基座,基座上的木柱撑起一个飞檐式的门头。如果不是门头下面有一块横匾上书写着“高山仰止”四个大字,你简直无法把它和司马迁联系在一起。本该是白底黑字,却已经斑驳得有些模糊不清,反而透出历史的凝重。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写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表达了他对孔子的敬仰和对人生的追求。借用司马迁赞颂孔子的词句,表达后人对司马迁的追慕之情,用在这里十分贴切和精当。
怀着追慕之情,我们继续前行。石块坡道变成了石条台阶,拾级而上,是位于司马古道中段第二层台基的太史祠山门。这是一座单间穿堂式建筑,为宋代所建。驻足仰望,悬挂于山门之上的“史笔昭世”牌匾,令人肃然起敬,感慨万千。《史记》问世之初,曾被列为禁书,到汉宣帝时才获准流传。但在一段时期内,《史记》仍不断遭人毁贬。即如班固这样的史学家,也对《史记》横加指责。他说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几乎把《史记》给全盘否定了。这倒不完全是文人相轻所致,历史观的差异使之然也。但历史做出了公正的评判,《史记》昭然于世,流传千古,而成为“史家之绝唱”(鲁迅语)。
穿过山门,登上一段较陡的石阶,迎面是一座青砖牌坊,牌坊上镌刻着“河山之阳”四个大字。这是一座真正的牌坊,不仅形体远大于“高山仰止”牌坊,而且气势稳重,精雕细刻。“河山之阳”,出自《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句。龙门,又称禹门,在黄河岸边,相传为大禹治水时所凿,古韩城也因此被称为龙门。韩城有龙门山,山之南有个地方叫高原门,即司马迁的诞生地。高原门东面,黄河水自北向南滔滔流过。这就是所谓的“河山之阳”,是司马迁耕牧过的地方。
过了“河山之阳”牌坊,是一段更陡的石阶。走到石阶的顶端,便走完了99道台阶,到达祠院大门口。在这里,转身向东,极目远眺,近处是横跨黄河滩地的高速公路高架桥,桥下是绿油油的庄稼地;远处,在大桥的背后,依稀可见黄河宽阔的河面;空中白云朵朵,有鸟儿在飞翔:令人顿觉风清气爽,心旷神怡,不免感叹司马迁祠墓的选址真是天人合一,非同凡响。
走进祠院,好像走进了一座城堡,围墙建得和城墙一样,这是很少见的。院内,太史公献殿居中而建,是人们举行祭祀活动的主要场所。献殿的后面是寝宫。寝宫里,“史圣千秋”“君子万年”和“穆然清风”三块牌匾分别悬挂于屋檐下、殿额上和神龛上,神龛里供奉着司马迁的坐像。在这里,司马迁变成了“神”,享受着“司马爷”的待遇。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庙宇里的神像一样,司马迁的坐像被塑造成方脸长须,双目圆睁,左臂弯曲于胸前,右臂下垂至右腿处,身着大红袍,腰扎白玉带,一副英雄形象。这也难怪,中国古代人物的塑像或画像,极少有写真的;即使有个别临场“写真”,也因中国画的技法、材料而很难产生如西方油画那样的逼真效果,更多的则是借匠人的臆造而寄托一种哀思和敬仰。奇怪的是,正襟危坐的司马迁像,头部竟然向左微偏。讲解员解释说,这表示司马迁在惦念远在匈奴的好友李陵和苏武。这种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间接反映了司马迁人生道路上的重大事件和真实情怀。
在寝宫后面的一处高台上,司马迁墓冢突兀地展现在眼前。砖砌,圆形,蒙古包状。墓前立有“汉太史司马公墓”碑。墓顶有一棵长着五条粗大枝干的古柏。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墓砖,不禁想起“史圣”的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司马迁,当死而不死,在遭受宫刑之后,忍辱苟活,为的是完成一个非他莫属的重大使命,是用屈辱来换取一部历史巨著的诞生。司马迁献出的不是生命,而是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屈辱。当《史记》完稿之后,司马迁再无生的欲望,毅然选择悄然离开,把是非曲直留给后世去评说。司马迁的死至今还是一个谜。破解这个谜已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司马迁都死得其时,死得其所,死得比泰山还重!
记得在陕西师大读书时,听朱宝昌先生以“摘帽右派”之身讲授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司马迁如泣如诉、如血如泪、如痴如狂的控诉与自白,也不能理解朱宝昌先生为什么会把《报任安书》讲得如此投入、如此动情。现在,我多少懂得一点儿其中的原因了。
高中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屈原列传》,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节选。《屈原列传》议多于叙,论多于传,用大量文字来表达作者悲其志、推其行、赏其诗的情感、评判和愤慨,把最大的同情、最深的理解、最好的赞赏给了屈原。司马迁写屈原,其实是在写自己,他笔下的屈原实际上是他心中理想人格的化身、共同命运的载体。鲁迅先生除了说过《史记》是“史家之绝唱”外,还说过《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我想,这“无韵之《离骚》”,不仅指《史记》的文采,更指《史记》的精神。在文采和精神两个方面,《史记》与《离骚》是相通相合的。它们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缅怀追思,值得我们发扬光大。
两次瞻仰司马迁祠墓,前后相隔10多年。这一次看到的情景,竟然与上次大体相同——一样的朴素,一样的沧桑。这样就好!正如司马迁的生和司马迁的死——一样的凄美,一样的悲壮。这座始建于西晋的祠墓,历经千年而保存至今,即使在“文革”中也未曾遭受破坏,实属罕见。这本身就说明了司马迁在人民心目中地位崇高而神圣,是永垂不朽的。
现在,人们用各种形式来纪念“史圣”司马迁。这原本是件好事,但出于不同的目的,纪念活动有时候就变了味儿。因为司马迁是大学问家,又因为“下了司马坡,秀才比驴多”,有些家长、老师就带着孩子、学生来求圣人保佑,上一炷香,摸一摸墓冢上的柏树,以求“五子登科”。一些商人看到了司马迁的潜在价值,计划投巨资在司马迁祠墓周边修建旅游景区、星级饭店、游乐场所……
倘若有一天这里变成一个热闹、喧嚣的世界,那将情何以堪?
司马迁的一生是痛苦而宁静的,是忍辱负重而默默前行的。司马迁静静地在他的故乡躺了2000多年,不要去打搅他。他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最喜欢的是安静。
“史圣”司马迁永远是我们抬头仰望的高山!
愿文化伟人司马迁安息!愿司马迁祠墓古朴之貌长存!
(2011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