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古渡——童年纪事
西安碑林博物馆里保存着一块距今300多年的清代石碑,碑上以一景一画、一画一诗的艺术形式,刻画出“关中八景”的美丽景象。其中一景就是咸阳古渡。
咸阳,因其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皆在阳面而得名。
自秦建都咸阳,而且把咸阳城从渭河北岸逐渐向南岸扩展,使咸阳变成了一座渭水穿城的大都市。那么,两岸的交通问题肯定是要解决的。据记载,秦时渭河上已建有桥,并有“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的描写。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因营建茂陵而在长安以西的渭河上架桥,称为渭河桥或咸阳桥。到了唐代,不但架了桥,而且有舟船摆渡,成为长安西通陇上、南下巴蜀的交通要道。诗人杜甫《兵车行》中有诗句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这是有关渭河桥的一段形象而凄惨的描述。唐末至五代,渭河桥废而不复,逐渐被渡船取而代之。
据咸阳地方志记载:“咸阳古渡建于明嘉靖年间,渡口处建有一座木桥,通陇通蜀,过客众多,为秦中第一渡。往来名利之客,络绎不绝。沽舟泛泛,渔艇悠悠。黑鳗赤鲤,浮沉于绿水之中;白鹭青鸟,出没于烟波之上。樵士羊肠而往,牧童牛背而归。歌喧斗草,曲唱采莲。助诗家无限精神,是为一景。”可以想象这里的景色是多么的迷人。当时的咸阳古渡,不仅为人们提供了交通的便利,而且是一个游玩休闲的去处。
渭河咸阳段的渡口有多处。作为“关中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到底位于何处,说法不一。咸阳市渭城区有个窑店镇。在窑店镇的渭河北岸有东龙口、西龙口两个村子。这两个村子各有一个渡口,至今还在运营。虽然只有一条渡船和一两个船工,但却是当地人前往西安最便捷的一条通道。现在的窑店镇正是秦咸阳都城的所在地,所以龙口村渡口的船工骄傲地说:“我们这里的渡口是真正的咸阳古渡,过去秦始皇过河都是从这里走的。”虽是戏言,却也蛮有道理。但明嘉靖年间修建的咸阳渡口肯定不在这里,因为明代的咸阳已不在秦咸阳的原址,而是向西迁移了20多里。当然,还是在渭河的北岸,县城的南城墙就筑在河岸上。
我小的时候,县城以东二里处有一座铁路桥,应该是修建陇海铁路的时候才有了这座桥,老百姓叫它“铁桥”。虽然是铁路桥,却也允许汽车通过——在铁轨两边加上木板作为汽车路。那个时候火车来往的频率很小,汽车插空通过是完全可以的。在铁路桥的两侧,附设有小通道,最初大概是为检修工人而设的,后来成了人行道。我曾经从上面走过。没有火车的时候走过去倒没有什么,如果上了桥正好碰上火车通过,那就只好站住,等火车过去之后再走。身边是轰隆而过的火车,脚下是滚滚向东的河水,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桥身晃动,胆战心惊。
虽然有铁桥,但除了铁桥附近的人之外,多数行人、车辆要过河还是要靠渡船。渡口在咸阳县城南门外,对面的码头叫河南街,一个小村庄。这是近代的咸阳古渡,也是我亲见过的咸阳古渡。这里河面不宽,水流湍急,大小船只往来穿梭,一片繁忙景象。但记忆中却找不到“黑鳗赤鲤,浮沉于绿水之中;白鹭青鸟,出没于烟波之上”的影子,毕竟千百年过去了,环境的变化可想而知。
小时候,大爷(父亲的大伯父赵西垣先生)经常领着我们兄弟四个到县城去。大爷在咸阳是颇有名望的开明绅士,为人耿直坦荡,仗义疏财,乐善好施,四里八乡的人都认识他。每当去县城的时候,大爷便领着我们早早出发,一路上看到什么就讲什么,或者讲些古书上的事理。差不多要走十多里路才能到河南街渡口。这时,码头上要过河的人和车马已经有一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河面上雾气腾腾,对面的县城南门隐约可见。只要我们出现在河岸上,船家就会老远地大声打招呼:“赵老先生,今儿个领孙子逛县呀!”接着就有人从船上跳下来,把我们一个个扶上船,先给大爷安排一个座位。有时候我们到达时船刚刚起锚,船家一看我们来了,会大声喊:“老先生嫑()急!过来接你!”果然掉转船头,接上我们再开船。
这是一种形体较大的木船,汽车都可以开上去,要四五个丁壮光着膀子,拿着又粗又长的船篙才撑得动。木船启动后,船工们先奋力地向上游撑出很远。每当这个时候,船工们便会喊起整齐的号子,把船篙深深地插入水中,脚蹬在船板上,使足劲地向后用力,然后转过身子,猫着腰,用肚子顶住篙头,脚在船板上费力地向前挪出几步,船便向反方向前进。当船篙几乎完全没入水中的时候,船工们才慢慢直起身子,收起船篙。长长的船篙在船工们手上一跳一跳地往上蹿,带起来的河水像珠子一样往下掉。船撑到河中央,船工们会放下手中的篙歇口气。靠着舵手的操纵,船会慢慢地顺流而下,靠向北岸的码头。
北岸的码头在县城南门外,下船上岸,走几步就进了南城门。大爷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二伯父和四伯父,在县城都有生意,那里就是我们歇脚和吃喝的地方。有时,大爷会带我们下一回馆子,但机会并不多。每当走在街上,大爷都让我们兄弟四个排队行走,引来不少人瞩目、称赞。午饭后,早早地原路返回,船工们一样地热情招呼,照顾得无微不至。
在没有大人带领的情况下,我跟同学还坐船渡过河。那是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天下午,瞒着家长和老师,我和同班一个同学去县城买东西——记得好像是去买竹笛。去的时候,河水不大,中间有一片沙滩。靠南岸这边有一道水流,很浅,不能渡船,要卷起裤腿蹚过去。走过沙滩,上船渡到对岸。等到买好竹笛,已经是黄昏了。赶到县城南门外一看,河水涨了,河中间那片沙滩变得小多了。我们赶紧上船。下船后,没走几步就有一股急流挡在面前。这时靠南岸的河水已经不像来时那么又浅又窄了,而变成了一道深深的河流。人们纷纷下河,蹚水向着河南街方向走去。我学着那个同学的样子,赶快脱下裤子,顶在头上。两个人光屁股下了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探着走。水越来越深,漫到了肚脐眼,激得人一阵一阵倒吸气。就这样战战兢兢上了岸,穿好裤子,回头一看,中间的那块沙滩不见了,河水已经漫平了,翻卷着浪花,滚滚东流去。好险啊!实在是让人有些后怕。
我印象里的咸阳古渡规模宏大,十分热闹。行人、车辆来来往往,有七八条大船来回摆渡。小商小贩川流其中,像个集市。过往的车辆以马车居多,偶尔有几辆汽车。马车上船,要靠人力。先把马匹卸下来,换上一个船工去驾辕,再有几个人用短棍插进车轱辘里,把车一点一点往前推,一直推到合适的位置。要是汽车,那就慢慢地开上船。河南街这一边,河岸是个缓坡,有时因为水浅,船靠不了岸,就搁浅一条船作为码头,经由这条船上到渡船上去。北岸则不一样,石条砌成的码头,还有台阶伸到水里,可以从船头直接上岸。
县城南门外河岸边多设有石台阶,除了有上下船的人使用的石台阶外,还有专供担水使用的石台阶。咸阳县城地处渭北高原的边缘地带,水井不但很深,而且井水含氟量大,是苦水,不宜饮用,县城人就吃河水。有些以卖水为生的人,拉着水车,车上放着七八个水桶,到河边来,走下台阶,用桶把河里的水提上来,装上车,送往各家各户,收些人工钱。刚打上来的渭河水是浑的,要倒进水缸里沉淀一段时间,等变清了才能饮用。在咸阳县西大街县门口(县政府对面),有一家饭馆专卖河水面——用渭河的水和面、煮面,顾客盈门,生意火得很。
除了县城南门外的古渡之外,在钓鱼台村和两寺渡村之间也曾有过渡船往来——这里是最早的咸阳古渡,传说周文王去镐京就是从这里渡河的。记得有一年,一伙木匠在钓鱼台村西边的龙王庙前打造了一条大木船。新船下水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观看。船身下面横放着几根木头,人们喊着号子,推着船向前移动,再把退出来的木头移到前面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把船推到了水里。这里距县城较远,不是交通要道,渡船只是为了两岸行人过往方便,因此也就没有一定的开船时间,而且主要是北岸两寺渡的人在经管。河南岸的人要到河北岸去,就站在河岸上向对岸喊话叫船。过一会儿,一条小船就会慢慢地撑过来,把人接过去。
1954年,在距县城西门四五里的铁礓嘴与河南岸的陈杨寨之间架起了渭河上的第一座公路桥。从此,咸阳古渡渐渐失去了它往日的光彩。起初,东面的人因为过桥要绕很远的路,还需要船来摆渡。后来,咸阳至西安的公路修好了,绕行过桥比渡船还省事,码头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河上的渡船也不见了。咸阳古渡的踪迹已无处寻觅,只能到文献里去查找了。
现在,咸阳地段的渭河上已经架起三座现代化的公路桥和两座铁路桥。但渭河却不再流水滔滔,而变成了一支被严重污染的细流,只在夏秋季节大雨过后,偶尔奔流一回。河床因无休止地挖沙而千疮百孔。人们在破坏了涵养渭河的环境之后,却想方设法企图营造各自的小环境。咸阳市区的河段被人工地改造成一座咸阳湖,像肠梗阻一样隆起一大块。而人工湖又非仅此一家,宝鸡也搞了一个宝鸡湖,西安市正规化在渭河上搞水上乐园,再加上20世纪60年代建成的宝鸡峡引渭灌溉工程,渭河的水已经被瓜分得所剩无几。作为黄河的第一大支流,渭河日见“消瘦”,面目全非。
曾记否,唐代的长安还是一个漕运码头呢。设在灞河与渭河交汇处的广运潭,就是一个繁忙的港口,船只经黄河转入渭河,成为长安通向全国各地的水上通道。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地理老师曾津津有味地给我们描述三门峡工程的美好远景:过不了几年,你们坐在西安的家里就可以听到轮船的汽笛声……长安的广运潭是真实的历史存在,而三门峡的畅想曲早已化为泡影。我们可以不去追寻咸阳古渡的陈迹,但我们盼望着渭河能够像一条真正的河,能够配得上黄河第一支流的称号。
(2000年8月)
咸阳古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