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的风波
最近有一件事,闹得陕西人很憋屈:“中国十大面条”评选,陕西的面竟然榜上无名。这让把吃面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陕西人觉得很没面子,在秦地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有人责怪这样的评选不公道;有人自嘲说,是因为 面的
字不好写才没有被评上;有人则引经据典,自我反省,论述陕西的面未能上榜乃至陕菜衰落的历史原因,呼吁加大宣传,让陕西的面走出省门,金榜题名。
乍一听,这还真是个事。回过神儿来一想,这又何必呢?秦人本来就不是小肚鸡肠,评上也罢,评不上也罢,照样端起老碗咥面。
陕西人,严格地说,应该是陕西关中人,无论男女老幼,吃面可是天大的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中一带厚厚的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小麦,天生就是用来磨面粉、擀面条,给关中娃子和女子吃的。关中的面条,擀压扯拉,宽窄厚薄,筋道瓷实,干捞浇汤,老少咸宜。从小吃面长大的关中人,憨厚,诚实,坚韧,豪气。他们几天不吃面,就会坐卧不宁,烦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如果没有面吃,那还活个什么味道!“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吃一碗黏()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关中人与面条结下了不解之缘,真乃痴心不改啊!
因为爱吃面,就在面的制作上下功夫。每一种面的做法都不一样,宽窄厚薄,长短粗细,干捞浇汤,口感各异。讲究的就是手工面,必须是擀、扯、拉、揪的。面馆里如果卖的是挂面或机器面,就会无人问津,生意萧条。
吃惯了 面、臊子面、扯面、油泼面的关中人,出门在外总还是想寻一碗面吃。兰州拉面、山西刀削面、河南烩面,尚可接受。而说到北京炸酱面,关中人却要皱眉头:一碗过了凉水的切面(机制挂面),把葱丝、黄瓜丝、萝卜丝、黄豆芽和肉酱往面上一倒,搅来搅去还是不入辙。到了江浙一带,看见面馆,关中人便如获至宝,急匆匆走进店门,抬头看品种招牌,阳春面、雪菜面、排骨面、香菇面、笋丝面、牛肉面、蟹肉面、鸡肉面、鸭肉面、蛙肉面……几十种面排列得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吃哪种好。好不容易要了一碗面,端上来一看,光是那小模小样的碗就让关中人很是失望。一筷子挑完了所有的面,两大口喝完了一碗汤。索性换个品种再要一碗面,结果大呼上当:除了加在面上的一点菜、肉不同之外,还是一样的机制细面、一样的汤。原来江浙一带的人吃面专在小菜上下功夫,吃面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喝一道汤,并非必不可少的主食。关中人吃面,不管是汤面还是干面,一碗面下肚,必定要喝几口面汤,这样才感觉舒坦——原汤化原食嘛。可是在江浙是不兴喝面汤的。你叫服务员“来一碗面汤”,他会很诧异。认真一点的,他会指给你“洗脸在那边”。原来他们把洗脸水叫面汤。等到比划明白了,他会告诉你“那是不能喝的”,弄得关中人哭笑不得。
在山东,有一种面叫白面。一桌正宗的鲁菜,色香味俱佳。风卷残云之后,主人问:“来点儿什么主食?”客答:“已经吃饱了。”主人说:“陕西来的客人,那就来一小碗白面吧!”纳闷之际,面端上来了:一碗清汤里盘着一筷头龙须面。吃到嘴里,没盐没醋,寡淡无味,难以下咽,真的是“白面”啊!
其实,地域不同,人们的饮食习惯自然就不一样,“萝卜白菜,各有所好”,因而形成了地域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关中人吃不惯南方的面,同样,南方人对又宽又厚的陕西裤带面也是难以接受的。这里没有道理,只有习惯。江南的小桥流水固然很美,你能说壶口瀑布的浊浪滔天就不美吗?“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与“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相比较,一定要分出好坏来,那就真的是外行了。风格不同,境界不同,却同样可以给人以艺术的享受、美的熏陶。
由此说来,“中国十大面条”评选的公正性、代表性就有问题了。因为对分布广泛、品种繁多的中国面条,不可能用一把尺子量高低,用一个标准排名次。所谓的“中国十大面条”中,喜食大米的江浙就占了三席,而数千年来把吃面当成命根子的陕西却挂了零蛋,也确实有些不正常。我真的怀疑那些评委没吃过陕西的面——当然,即使让他们吃上一碗油泼面,他们也未必喜欢——饮食习惯使然,又何必勉强呢?
老陕的自尊当然可贵,但有时候大大咧咧的也很好。昆山奥灶面、镇江锅盖面虽然成了“中国十大面条”之一,但知道的有几个人?吃过的又有几个人?川菜走遍天下,担担面的接受度却远在其后。热干面是武汉市民的主打早点,可是到了外省,没几个人把它当回事。陕西的面虽然名落孙山,我们天天端起老碗吃面,依然有滋有味。这倒不在于搞多大的场面去做宣传,而在于人家能不能接受。北京有几家陕西面馆,生意也是很火爆的呀。咱们的凉皮、肉夹馍,谁下功夫宣传过?不照样走出省门,至少在北方各省市大受欢迎。近闻有人在美国卖凉皮、肉夹馍发了财,岂不是走出国门了吗?
日子照样过,黏面照样咥,不能让一个没名堂的评比把我们的心搞瞀()乱了,干不成正经事!
(201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