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尊武先生
1957年9月,我从咸阳转学到西安,就读于西安市第三中学高二四班。
转学是一件折腾人的事,去了几所学校,都以各种原因不予接收。后来,父亲想到西安市第三中学校长孙尊武是他在兴国中学读书时的老师,于是去找孙校长。
西安市三中位于东关长乐坊,和道教寺院八仙庵在同一条街道上,离我家也不远,大约是步行半个小时的路程。三中的前身名为尊德中学,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在西安颇有名气。校舍是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朱红的大门上架着飞檐,大门里是一个小院子,迎面是一座有着坡面屋顶的两层教学楼,左右两侧是对称的平房。从教学楼下的通道穿过,是一个较大的院子,中央有花坛,花坛的后面是一排平房,房门上挂着校长办公室、教导处等机构的牌子。在这些办公室后面有两排平房,是教室。再后面是新建的三层教学楼。校园里还有几个小院子,有围墙隔开,开着一个圆门。从圆门往里看,里面是一座类似于别墅的小洋楼。当时,见到这样的校园感到很新奇,同时又觉得学校太小,比咸阳中学小多了。
见到孙校长是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当时他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父亲迎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并说明来意。孙校长迟疑了片刻,对父亲说:“让孩子下午来吧!去教导处,参加一下插班考试。”当时已经开学两三天了,而插班考试一般应该在开学前一两天进行,所以,孙校长对他的学生的孩子已经很照顾了。
下午,我按时来到教导处,一位老师给我在她的办公桌旁边安排了一个座位,然后拿出一张试卷让我答题。一个下午,考了语文、数学、俄语三门课,“监考老师”并不总在跟前监督,基本上是我考我的,她忙她的。考完之后,老师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师说:“你跟我来。”就把我带到孙校长办公室。这时我才注意到,孙校长中等身材,面庞方正,眉毛浓重,眼睛很有神,威严里透着慈祥。孙校长看了考试成绩,笑着对我说:“不怎么好啊!”我知道成绩不会好,一个暑假都在忙着搬家,根本就没做什么准备。正当我暗自担心的时候,孙校长对教导处的老师说:“收下吧!看看编在哪个班!”
就这样,第二天我就插到高二四班上课了。刚开始,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上课时答不出老师的提问,弄得很难堪。
一个多月后,情况好转,期中考试成绩不错。慢慢地,学习成绩上去了,参加的社会活动也多了,第二学期就当了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由于学生会经常要组织一些全校性的活动,因此也有较多的机会接触到孙校长,但孙校长从来没有提起过转学的事。
听说孙校长早年就读于上海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后在中学任教,曾经是我父亲的音乐老师。我到三中时,他已当了多年的校长,没见过他上音乐课,倒是偶尔听到过他弹钢琴。有一次,学生会组织召开联欢晚会,每个班都有节目演出。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台下有人喊:“孙校长,来一个!”于是同学们齐呼:“孙校长,来一个!”呼喊声此起彼伏。我乘机邀请孙校长登台。孙校长眼看推辞不掉,摇摇头,微笑着走上台。
孙校长刚站到麦克风前,台下就爆发出一片掌声。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道:“那就唱一首歌吧!”
同学们大喊:“好啊!”
孙校长又补充一句:“多年不唱歌了,唱什么呢?”
“唱《夜半歌声》!”有人大声提议。也许他知道孙校长过去唱过这首歌,也许因为那些天电影院正在放映影片《夜半歌声》,那首主题歌《热血》让人回肠荡气……
孙校长说:“好吧!那就试试!”
年轻的女音乐老师跑上台说:“我伴奏!”
钢琴声响起,浑厚、深沉的男中音在夜空中回荡:
谁愿意做奴隶?
谁愿意做马牛?
人道的烽火,
燃遍了整个的欧洲。
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
愿付出任何的代价,
甚至我们的头颅。
我们的热血,
地泊尔河似的奔流。
任敌人的毒焰,
胜过克里色姆当年的猛兽。
但胜利终是我们的,
我们毫无怨尤。
瞧吧,黑暗快要收了,
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
瞧吧,黑暗快要收了,
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古罗马的城头!
可能真的是很长时间没唱歌了,或者因为年事已高,孙校长唱这首歌颇有些力不从心,中间还停顿下来咳嗽了几声。但全场同学还是被深深地感染了,感动了,歌声还没有落音,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此后几天,每到课间,好多班级的同学都会喊几嗓子:“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
从三中毕业之后,我就很少再回母校,也没有再见过孙校长。听别人说,孙校长在“文革”中受到很大冲击,后来又因脑溢血而半身不遂。终于熬过了“十年浩劫”,却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与世长辞。前几年,我曾多次回母校听课、做报告,和三中的领导、老师提起孙校长,大家都深表怀念,唏嘘不已。
几十年过去了,三中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的教学楼、小洋楼已荡然无存,新的教学楼、科技楼拔地而起,但布局相当散乱,失却了原来四合院的严谨与规整,绿树成荫的景象也不复存在了。
漫步在校园里,唯有孙校长的“夜半歌声”依然在耳畔回响……
(201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