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年花开月正圆》
2017年,两部以陕西关中人物风情为题材的电视剧火爆荧屏,一部是《白鹿原》,一部是《那年花开月正圆》。《白鹿原》把一个虚构的故事拍得真实、拙朴、厚重,《那年花开月正圆》把一个真实的故事拍得文艺、华丽、唯美。《白鹿原》展现了关中农村近百年来苦难历史的画卷,《那年花开月正圆》演绎了泾阳一位女富商的跌宕人生。由于这两部电视剧的热播,文艺界再次刮起“陕西风”,让人们知道陕西是有故事的,陕西人是有情有义、有担当、有作为的。
如果说这两部电视剧有什么差异的话,主要有两点:《白鹿原》的陕西味儿更浓一些,《那年花开月正圆》则多少有些偏离实际;《白鹿原》土得掉渣,《那年花开月正圆》则虚得让人觉得有些不实在。
应该说,《那年花开月正圆》在对陕西关中自然风貌、风俗人情的刻画上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尤其是对关中小吃的展现,可以说是细致入微,真实可信,生动地表现了泾阳这个富裕之乡的生活情境。油泼面、甑糕、羊肉泡馍、水盆羊肉、锅盔……当这些已经融入关中老百姓生命里的吃货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真的让陕西乡党们肠胃蠕动,热血沸腾,觉得亲切得不得了。
周莹做了吴家少奶奶之后,依然端起老碗吃面,那神态,那动作,真就是个“老陕”嘛!只不过动作太夸张,已经与她少奶奶的身份不相符了。
甑糕是周莹的最爱,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甑糕可是有来历的。“甑”,音 ,是古代一种蒸食物的炊具。在电视剧里,“甑糕”被读作
,倒是与现代关中人的读音一致,“甑”的本音反而被人忘却了。
《那年花开月正圆》的虚,除了表现在故事情节有太多的虚构之外,还表现在场景的设置和细节的处理上。
故事发生在渭北高原上的泾阳县。这里的民居,即使如吴家这样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也还保持着四合院的格局。这一点,可以从泾阳县安吴堡现存的吴家东院旧址得到印证。位于西安市长安区南五台山麓的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完整保存的40多座清末民初的民居院落,让我们看到了渭北大户人家院舍的真实状况,其布局的严谨和建造的工艺令人赞叹不已。而电视剧里吴家的东、西、南、北、中五个大院,以及沈家、胡家,却是江南园林式的布局和建筑,完全没有北方四合院的影子。就连院内的房舍也是亭台楼阁、大门大窗,全然不顾北方的气候特点,真不知道当北风呼啸、雪花飘飘的时候,主人是怎么过冬的。所以,看电视剧,泾阳的街景及田野让人仿佛置身于黄土高原,而吴家、沈家大院让人恍若到了苏州园林,或者走进了大观园,看着各色人等华丽的服饰,真有种错乱的感觉,还以为是看宫廷剧呢。男主角浓重的台湾腔,让人怀疑吴聘到底是何方人氏。剧中多次出现商铺关门的镜头,伙计把一块写着“打烊”的牌子挂在商铺门外,然后关门走人。“打烊”是纯粹的上海方言,泾阳人是什么时候学来的上海话?
“关中八大怪”形象地展现了陕西朴实的生活情境和民俗特色,其中一“怪”是凳子不坐蹲起来。在关中农村,蹲是一种生活常态。人们觉得只有蹲着才可以休息,才是最舒服的。所以,即使有凳子摆在那里,也宁愿蹲在地上,甚至蹲在凳子上。这种蹲的姿势,乃是练出来的功夫,要把屁股贴着脚跟,把身子弯成三折才能蹲下去,没有打小练就的功夫,是蹲不下去的。《白鹿原》和《那年花开月正圆》里有不少蹲的镜头,却因为演员的功夫不到家,屁股抬得老高,所以蹲得很不地道。有的是单腿蹲,也不是关中人的蹲姿。周莹大概是因为虚构的卖艺姑娘的出身,所以也常有蹲下的动作,导演可能是要以此来显示周莹的野性。孙俪的表演还算到家,竟然真的蹲下去了。不仅在大街上蹲过,而且做了吴家少奶奶之后还到处乱蹲,有一次蹲在东院的太师椅上,搞得身边的人目瞪口呆。这就有些过了。在关中农村,蹲基本上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是不能乱蹲的。在需要蹲的时候,女人大多采取盘腿而坐的姿势——或双腿盘在一起,或一条腿盘起,另一条腿耷拉在盘着的那条腿上;蹲会被视为不雅。而且,那时的女人是缠脚的,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你让她怎么蹲得下去?因此,周莹的蹲实不可取。在关中,无论是村姑村妇、大家闺秀,都不会蹲着的。
《那年花开月正圆》第16集中,吴家大少爷吴聘突然离世。吴聘无子,安葬时谁来顶盆子成为一件大事,因为按照习俗,只有继承人才能顶盆子,一般要由长子长孙来完成。顶盆子相当于顶门立户、继承家业。也就是说,谁顶了盆子,谁就是继承人。在一番争执权衡之后,吴家决定让西院的孙子吴玉胜来给吴聘顶盆子。于是,屏幕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幕:吴玉胜一身白色孝服,两手端着装有纸灰的瓦盆,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一路哀哀戚戚。到了十字路口,吴玉胜径直把丧盆摔在地上,溅起一片灰雾,完成了他成为继承人的程序。这个情节也不符合关中民俗。所谓盆子,文雅的说法叫“丧盆”,是摆在丧者灵柩前用来盛放香蜡纸灰的瓦盆。出殡时,一般由继承人的舅舅双手端着丧盆,举在继承人的头顶,顶盆子的孝子虚顶着丧盆。直到出了村子,在村门外的十字路口,舅舅把丧盆摔得粉碎,孝子趴下磕头,送葬队伍才抬起棺材缓缓向墓地移动。
真实是艺术的生命,真实的细节是现实主义艺术真实的前提条件。没有真实的细节描写,就会失去感人的艺术力量。
该剧最大的败笔是周莹的身世。对作为文学艺术形象的周莹,原本没有必要去考察她的身世。但既然采用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姓名,而且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也都与真人真事相符,那就应该尽量不去戏说。清同治八年(1869),周莹出生在陕西省三原县鲁桥镇孟店村一个富裕人家,父亲周海潮是有名的富商。在孟店村,周家有17个院落,都是古朴典雅、高台石阶、曲屋连属的典型的关中四合院。同治十一年(1872)因战乱烧毁了16个院落,仅存一个院落。这座院落西厢房的一间,正是周莹的闺房。周莹童年时,虽然家境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家依然是个殷实人家。周莹从小天资聪颖,在父亲的教导下饱读诗书,尤其擅长算术。周莹住过的院落至今保存完好,现为三原周家大院民俗博物馆,1992年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见,周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而非电视剧里所演的随着流浪汉父亲从外地流落此地的“野丫头”。至于周莹从商之后骑着大马去新疆解决商务纠纷,穿着西装在上海跳交谊舞,还有那些“绯闻”,都与真实的周莹格格不入,纯属戏剧性的佐料,令人哑然失笑。对此,周家后人耿耿于怀,愤愤不平。周家大院西边三四十米处,有一家餐馆叫周家大厨房,老板是周莹的四代侄孙,经营陕西名菜、地方小吃,包括甑糕(称为“周家甑糕”)。餐馆为三层中式建筑,布局、装修皆为民族风格。天井的南侧墙上挂着周莹的画像,画像下面是周家族谱。周老板对待顾客十分热情,顾客用餐的时候,他就站在餐桌旁给大家讲述周莹的故事。说到电视剧把他的高祖姑奶奶刻画成一个流浪女时,他竟至情绪激动,气愤不已。
再说,“那年花开月正圆”这个剧名与周莹也绝不相配。看剧名,完全是花前月下的爱情故事。而周莹与此毫不相干。从冲喜开始,就注定了她的婚姻是个悲剧,哪有什么花好月圆?
电视剧中有一集描写慈禧太后移驾泾阳吴家,探访周莹,皇家气势,场面宏大。这也有违常理。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次日凌晨攻紫禁城东华门。慈禧太后带着光绪帝以及宫眷自德胜门逃出京师,经过宣化、大同、太原,于九月到达西安。当时国库空虚,慈禧太后又讲究排场,周莹(安吴寡妇)以“共赴国难”的名义向慈禧太后捐款10万两白银,解了慈禧太后的燃眉之急。慈禧太后亲笔为她题写了“护国夫人”牌匾,并收她为义女,从此以母女相称。当时,周莹没有亲自去拜见慈禧太后,而是指派她的一个王姓管家去了西安太后行宫(陕西巡抚衙门,俗称“北院”)。王管家带去周莹写给慈禧太后的奏章,上书“金银捐于朝廷,购买枪炮,抵御外入”。光绪帝下旨将周莹招到西安。慈禧太后问周莹:你一个寡妇有多大的家业,能支持国家军饷?周莹的回答大意是:国家危难之时,我当竭尽全力支持。《辛丑条约》签订后,她又向慈禧太后上交白银数十万两,同赴国难。慈禧太后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所以,电视剧里演的慈禧太后屈驾泾阳吴家,纯属虚构,虚得超乎常理。试想,贵为太后的慈禧怎么可能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前往泾阳县安吴镇呢?那可是需要渡过渭河、泾河的近百里路程呢!慈禧太后是逃到西安避难的,惶惶不可终日,怎么可能像乾隆下江南一样悠闲自在呢?
周莹慷慨捐款是“共赴国难”的义举,而非对清王室的效忠。据周家后人介绍,清末三原革命青年于右任积极从事反清活动,遭到清政府的迫害,不得已逃往上海,后又辗转多地。于右任作为周莹的同乡后辈,所到之处都得到了吴家商号的庇护和资助。为此,于右任给吴家写下不少欠条。周莹临终前,让家人把于右任的欠条全部烧掉,并说了四个字——“右任为公”。可见,周莹的确深明大义。
周莹对吴家的贡献可谓大矣!可是因为没有子嗣,死后连吴家的祖坟都进不了。生为寡妇,死为孤鬼,恓惶至极矣!周莹之后,吴家衰落,再无起色。1938年,中共中央青年工作委员会在吴家大院举办西北青年训练班,培养了大批青年干部。如此说来,由周莹主持家政的吴家对革命事业也是有贡献的。也正由于此,吴家东院的部分房舍得以保存至今,成了万众参观、学习的安吴青年训练班纪念馆,并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当然,以历史人物为原型的历史剧并不排斥虚构,但历史故事的主干是不能随意虚构的。伤筋动骨地编造,难免会闹出一些笑话来。文艺作品应该引领观众的欣赏朝着求真、求善、求美的方向发展,而不是胡乱给作品贴上花边儿,以迎合“娱乐至死”者的低俗需求。
(2018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