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先生
2016年4月30日,西安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用大号加粗的黑体字把一个噩耗报告给读者:陈忠实走了!
一家报纸用的标题是:
茅盾文学奖得主74岁陈忠实昨病逝
中国少了个文坛巨匠 陕西少了个好老汉
标题旁边配有陈忠实先生的巨幅特写头像。头像是彩色的,但那色彩却是苍白的。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纵横在他瘦削的脸上,一只夹着雪茄的大手遮住了下半个脸庞,宽阔的额头后面是黑白相间的稀疏而凌乱的头发。唯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远方,透射出一种坚毅而慈祥的光芒。
陈忠实先生一定是病了很长时间,而且得的是很重的病。
我对先生的印象是很模糊的,除了他的作品之外,其他则知之甚少。看到先生病逝的消息,心一下子沉到了底。骤然间,关于先生的印象反而清晰起来。
作为读者,我对陈忠实的印象首先来自他的《白鹿原》。我读《白鹿原》,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我与作者同是关中人,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甚至是相差不到一岁的同龄人。读《白鹿原》,就好像是在听邻家兄弟讲故事。《白鹿原》里描写的重大事件,例如:辛亥革命;北洋军阀刘镇华围西安;民国十八年(1929)闹年馑;瘟疫流行,一家一家的人都死光了……这些事,我从小就在老人讲的故事里听到过无数遍。有些事,如解放咸阳、西安,扶眉战役,还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另外一些事,如土匪、铡人、活埋之类,虽然小时候就听说过,只是到了80年代之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国共两党你死我活的斗争。至于小说中关中农村的生活景象,以及纯正的关中中部方言,就跟我自己家乡的一模一样。有时发现一个方言词语,会惊讶地叫起来:“原来是这个字呀!”作者的方言带着明显的长安县、蓝田县的特色。白鹿原正好是在西安、长安、蓝田交界的地方,那里的方言把“天、地”读作“千、记”,把“丢”读作“纠”,把“盯”读作。真真的一个长安乡党啊!
文学评论家说,50万字的《白鹿原》是史诗般的巨著。这个评价,《白鹿原》是当之无愧的。《白鹿原》记录了关中农村百年的世事变迁,小说里的人和事、景和情都是真实的——既是生活的真实,又是艺术的真实。唯其如此,才配得上“史诗”二字。《白鹿原》与当代多数文学作品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活跃在原上原下的人物形象没有一个是按照“阶级分析”的概念刻画出来的“典型形象”。那里的地主并非周扒皮和刘文彩,那里的长工并非个个苦大仇深,那里的知识分子并非附着在哪张“皮”上的“毛”,那里的好人、坏人并非有一个清晰的界限……白鹿原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等,不管属于哪个阶级、哪个阶层、哪个群体,他们的共性都深藏在鲜明的个性之中。不像某些作品中的人物,共性大于个性,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似的。《白鹿原》当然也写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黑暗面和劣根性,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骨子里的精神,却彰显在《白鹿原》里那些圣哲、先生、乡贤、革命者和苦难的农民身上。白鹿原厚重的黄土地上生长出中华民族的精神大树,不管是枝繁叶茂,还是叶落枝枯,都倔强地屹立在那里。陈忠实自己说,要写一部能够做枕头、垫棺材的书。《白鹿原》正是这样的一部书。在我的心里,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高峰是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忠实,而不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请看看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颁奖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对陈忠实的印象,还来自坊间流传的许多关于陈忠实的段子。且举出一些记录在下面:
陈忠实爱吃面,爱吃羊肉泡,爱看秦腔,爱喝西凤酒,爱抽老卷烟,还是个足球迷……
花费多年心血,终于写成了《白鹿原》初稿,家人曾担心“发表不了怎么办”,陈忠实说:“那我就去养鸡。”
有人问陈忠实:“现在文学界评什么奖都兴走门子,活动活动。你走过门子没有?”陈忠实嘿嘿一笑:“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有走过。我谁都不认识,根本不知道门子在哪里。《白鹿原》评上茅盾文学奖,许多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人家还不相信。”
有不少人想得到陈忠实的墨宝。陈忠实说:“我写的是毛笔字,不是书法,也不值钱。”朋友要字,他写多少都可以。官员求字,往往会被拒绝。有人找到办公室死缠硬磨,陈忠实把人往出撵:“走走走,我还忙着呢!”
大中学生、青年作者的文学活动,陈忠实再忙也尽可能去参加。企业家花钱请他去站台,他坚辞不去,反诘道:“我的人格就值那几万块钱?”
《白鹿原》火了之后,有宣传部门的领导说:“老陈啊,继续努力,再写一部长篇!”陈忠实毫不客气地说:“你懂得个锤子!”
陈忠实当了陕西省作协主席,却不怎么会领导住在作协大院里的那一帮子作家。大院里环境卫生较差,陈忠实站在院子里大骂,然后拿起扫把自己扫起来。别人说陈主席“还是公社干部的样子”。
全国作协大会在北京召开,陈忠实是作协主席候选人。同去的陕西作家们说:“老陈呀,你管得了京城的那些大腕吗?”陈忠实嘿嘿一笑:“我才不受那个罪呢!”
陈忠实对朋友说:“我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喜欢文学的。没有艺术细胞啊!我也不勉强。”
坊间流传的陈忠实的段子有很多,但没有一个是负面的。在大家的眼里,陈忠实就是一个脾气倔、心眼好、忠厚实在的关中老汉。论文品,论人品,在当今的文艺界,陈忠实是真正的范儿。
我和陈忠实先生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西安交大附中语文学科节上。
2011年3月18日,西安交大附中第二届语文学科节举行闭幕式,我应邀出席。落座不久,著名杂文家商子雍来了,著名作家陈忠实也来了,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两位作家先后登台致辞。陈忠实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走向讲台,步履缓慢,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腿脚已经不大灵便了。陪同在侧的王校长搀扶着他,就像搀扶一位至亲的长者。等到先生在演讲台后面站定了抬起头来,大家才看清楚这位大作家布满皱纹的脸庞像是一幅木刻画,宽阔的额头下面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睿智而慈祥的光芒。黑色的外套宽大得有些不合体,衣领周围留下很大的空隙,细长的脖颈皮肤松弛,青筋裸露。还不到70岁的他,本不该如此显老啊!
可是,先生一开口讲话,大家的忧心便一下子消失了。浓重的方言,缓慢的语速,幽默的话语,浑厚的男中音,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响荡在大厅中,激荡在师生们的心胸里。在谈到学生普遍感到没啥可写的问题时,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在生活中,多关注生活,熟悉生活,多观察生活,也能感受生活,形成一种体验,你就会有一种表现的欲望,就可以产生文章。”这是先生创作经验的结晶,除此之外,哪里有什么捷径可走?
先生饶有兴趣地观赏了师生们演出的诗词吟唱、课本剧等节目,始终笑眯眯的,不时鼓掌向师生们致意。闭幕式结束后,学生们围了上来,请陈爷爷签字。先生就着沙发扶手,一个一个地签下去,认真得就像小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2015年9月,上海市建平实验中学校长、特级教师李百艳来信说,上级安排她上一节中考阅读测试的公开课,提供的是以陈忠实的散文《回家折枣》为阅读材料的考试题。她希望我解释几个方言方面的问题,并对教学设计提一些建议。借此机会,我拜读了陈忠实的《回家折枣》。
《回家折枣》是一篇思乡之作,表现了作者对家乡的眷恋和精神的追求。“回家”本身就暗示着身心的回归,“折枣”则是回归的载体。
《回家折枣》写的是小家院,反映的却是大环境,包括自然生态环境和文化生态环境。通过农家小院的恬静舒适与城市的拥挤污浊的对比,表达出作者对回归自然的渴望与期盼;通过鲁迅笔下两棵枣树所引发的惆怅和乡土剧作家作品的惨淡遭遇,表达出作者对当下令人窒息的文化环境的忧虑。
《回家折枣》是由两条线延伸而来的:一条是环境线,一条是文化线。两条线都与心情相关。不管是对诵读鲁迅《秋夜》的回忆,还是对栽枣树、吃青枣的描述,以及对乡土剧作家的爱莫能助,都表现了作者的心情——或喜或忧,或乐或哀。尽管有太多的无奈与感慨,作者依然追求一份“净泊”的心境,而这竟然成为一种奢求。于是,作者想逃离城市,寄希望于“回家折枣”了。“……尤其是回来折一回枣儿,心里顿然就净泊下来了。”即使这“净泊”是一时的,却也是值得的。所以,今年“回家折枣”,“明年还回家折枣”。
“回家折枣”无异于一次心灵的洗礼、精神的回归!
作品一旦被用作考试材料,就要面对“任人宰割”的命运。因为篇幅的问题,或者命题的需要,试题设计者对原作要做删改。设计出来的试题,有时竟连作者也答不出来。删改后的《回家折枣》,把文脉给掐断了,两条线编织的美文,被抽去了一条线,几乎要散架了。有枝叶没有血肉,有心情没有文化,读来寡味多了。五道试题,无非是填空、改词改句以及句子赏析之类,跳不出当前语文考试的窠臼,更别说新意了。个别开放性试题,标准答案却给得太死,压缩了学生的解读空间。这样的阅读考试,离阅读的本质有太大的距离,再好的文章,也考不出它的韵味来。
对于这样的删改和命题,我无法推测命题者的想法和态度。按照先生平日的宽容与大度,大概是不会计较的吧!《白鹿原》被改编为电视剧,田小娥的故事成了主线,引来评论家的指责。有人问陈忠实如何评价,得到的答复是:“我给打90分。”宽以待人,本是陈忠实做人的一个信条,他怎么会不包容命题的语文老师呢?
《白鹿原》的部分章节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作品能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自然是作家的光荣。但也未必是一件幸事。因为教材编者有他们的选材标准或诸多限制,有时不得不对原作进行删改。小删小改也就罢了,有时竟然伤筋动骨,把作品的精魂都弄丢了。外国作家当然可以不去顾及,中国作家大多也不会计较。但有个别不信邪的,竟然敢向出版社叫板。结果可想而知:作家出了一口气,从此却被出版社“拉黑”。好在这事没出在陈忠实身上。
斯人仙去,风范永存。在众多悼念陈忠实先生的挽联和诗文中,我最欣赏薛保勤先生写的《你走的时候……》:
白鹿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片塬
你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座山
…………
白鹿走了我们看塬
览巨匠风采看百姓风范
忠实走了我们观山
领略山之巍峨丈量山之傲岸
(2016年5月10日)
补记:
2020年9月11日,我和几位文友前往白鹿原坡下的西蒋村参观陈忠实先生故居,在陈忠实先生墓园献花、凭吊,哀悼这位文坛巨匠。
先生故居大门紧闭,与村子里的其他住户别无二致。唯有路边竖着的一块标牌上的文字告诉人们这里是“陈忠实故居、小说《白鹿原》原创地”。除了我们几位追慕者之外,再无访客。先生的墓园就在他家后面的原坡上。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盘旋而上,看到一块新开出来的平地,平地周围用方形砖石砌成不足一米高的马蹄形矮墙,形成一个小小的墓园。墓园入口处,斜栽着一棵松树。矮墙正中是与矮墙一般高的近乎方形的墓碑,上书“陈忠实之墓”五个大字。碑后就是先生的安息之地。其上覆盖着杂草和树木,倒也满目青翠,郁郁葱葱,与周围的自然生态融为一体,绝无突兀之感,平常而朴素。不知道墓穴中是否安放着先生念兹在兹的“可以做枕头、垫棺材”的那部巨著《白鹿原》?
听说,先生去世后,曾有人建议在白鹿原景区修建一个陈忠实陵园,但被先生的家人拒绝了。最后,选择长眠于故土,叶落归根,远离喧嚣。这应该也是先生的心愿吧。
陈忠实先生的故居和墓园虽然冷清得令人有些失落,但不管有没有人来,《白鹿原》都在那里——在读者的心里,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殿堂里。
(2021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