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
西安北郊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大道,叫作文景路。这路名显然取自汉代的“文景之治”。北郊这块地盘,在古代可以说是风水宝地、皇天后土。汉朝都城长安占的是北郊的西半部分,唐朝的皇宫坐落在北郊的东半部分。文景路西侧是汉城,东侧是大明宫,你说这条大道该有多大的皇家气势!展开西安地图一看,文景路向北延伸,跨过渭河,尽头不正是汉阳陵吗?那可是汉景帝刘启及其皇后的陵寝之所在啊!
西安北郊原来是一个农业区域,现在则是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文景路就处于西安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中轴线上。往日的农田上像长出庄稼似的忽然冒出一座座高楼大厦,而且更多宏伟的建筑出现在规划蓝图上。好在规划部门还在文景路旁留下一块绿地,建设了一个袖珍公园,并且以路冠名,叫作文景公园。从我的新家到文景公园只需步行10多分钟,所以这里是我常来散步的地方。
文景公园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就其规模而言,它在西安可能是最小的公园了,只相当于一个大型的街心花园。唯一的特色是公园里有一座汉墓,墓主人是汉武帝之孙刘进的夫人王翁须,所以墓碑上直书“西汉王夫人墓”。刘进和他的夫人王翁须因巫蛊之祸同时被杀,葬于城外。此时,其子刘询出生仅数月,羁系牢中,遇大赦后,被送至祖母家养育。刘询18岁即帝位,为汉宣帝,遂将母亲迁葬广明苑,称墓园为“悼园”,又称“广明园”。城市建设因地制宜,在王夫人墓周围划出一块地方建成公园,既保护了古迹,又为市民提供了一个休闲场所。公园里有皇室墓葬,这在西安也是仅此一个。
王夫人墓,因墓主人的身份所致,形制不大,千百年来孤零零地独处于田野之间,尚能保存至今,实属不易。而今墓园变成公园,隆起的墓冢绿荫覆盖,翠柏环绕,守着喧嚣中的一丛宁静。每天有不少游园的人在墓前驻足,默读墓碑上的记载。名不见经传的王翁须在2000多年后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引来几多唏嘘感叹。屈死的王夫人如果地下有知,会得到些许慰藉吧!
王夫人墓能够保存完好是有原因的。陵墓西北500多米处有一个村子,叫作王前村。一看便知,这村名是由王夫人墓而来的。住在这村里的也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守陵人的后代。正是这些守陵人的尽职尽责,才使得王夫人墓不曾遭到太大的损毁而得以保存下来。现在王前村的王姓村民依然为此而感到骄傲。自从建成了文景公园,王前村村民就成了公园的常客。每天都有村里的自乐班在公园里拉开架势唱秦腔,锣鼓喧天,一板一眼。路人有欣赏的,也有侧目的。自乐者依然自得其乐,全然不在乎别人有何观感。新时期的“守陵”,竟也变得如此古老而时尚。
近一两年来,城市迅猛发展,原来的郊区乡村逐步变成了城中村,没过多久,城中村又成了改造拆迁对象。隔几天没来文景公园,忽然发现王前村不见了。拆迁了!迁到哪去了?
后来在公园旁边的一个售楼处看到一个楼盘的规划效果图——王前村将被改造成一个由十几座高层和小高层楼房组成的居民小区,叫作文景观园。其中的三座点式高楼,是为王前村村民预留的回迁房。哦,这些世世代代的守陵人离不开王夫人墓啊!他们不忘自己的职责,又要回来“守陵”了。
这让我想起和守陵有关的另一件事。
“文革”那阵子,一切古代的,尤其是与统治者有关的事物都成了“破四旧”的对象,不仅统统要被打倒,而且要被毁掉。唐明皇李隆基的陵墓在陕西省蒲城县,叫作泰陵。一天,“革命小将”们心血来潮,高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要去砸泰陵。当地老百姓不答应,上前阻止。老人们竟至声泪俱下地给“红卫兵”们讲道理:“娃娃们,这泰陵可动不得!咱们老几十辈都是守陵的。人家李家当朝的时候,把咱的先人派到这里来守陵,咱吃的可是皇粮啊……从唐朝到如今……咱不能啊……”说来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们竟然没有了所向披靡的气势,在泰陵前收兵了。
由此我又想到,历朝历代的皇陵都是有人守护的。守陵的人吃的是皇粮,应该归入公务员之列,累计起来也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单是在长安周围,皇家墓冢就星罗棋布。“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黄土埋皇上。”看看吧,在渭河以北的黄土高原上,自西向东一字排开的汉皇陵就有汉武帝刘彻的茂陵、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汉成帝刘骜的延陵、汉平帝刘衎的康陵、汉元帝刘奭的渭陵、汉哀帝刘欣的义陵、汉惠帝刘盈的安陵、汉高祖刘邦的长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等。再往北一点,在一道更高的原上,也是自西向东一字排开的唐皇陵有唐高宗李治和则天女皇武曌合葬的乾陵、唐僖宗李儇的靖陵、唐肃宗李亨的建陵、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唐宣宗李忱的贞陵、唐德宗李适的崇陵、唐敬宗李湛的庄陵、唐武宗李炎的端陵、唐高祖李渊的献陵、唐懿宗李漼的简陵、唐代宗李豫的元陵、唐文宗李昂的章陵、唐中宗李显的定陵、唐顺宗李诵的丰陵、唐睿宗李旦的桥陵、唐宪宗李纯的景陵、唐穆宗李恒的光陵、唐玄宗李隆基的泰陵等。在渭河南岸,既有举世闻名的秦始皇陵,也有几乎被世人遗忘了的秦二世陵。此外比较有名的还有汉文帝刘恒的霸陵和汉宣帝刘询的杜陵。这些皇家陵园在当朝以及后世都是有守陵人的。一个死于非命的皇孙媳妇的守陵人可以繁衍出一个王前村,那么多皇陵的守陵人会繁衍出多少个村落?我们再把眼光放远一点,在洛阳,在南京,在北京……又有多少处皇陵、多少个守陵人!他们及他们的后代,为了一次派遣,为了一道圣谕,为了一个信念或愿望,甚至只是为了一口皇粮,就那样守在那里,看护一冢黄土,陪伴一代天子的遗骨,不止不息,无怨无悔……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尽管大多经历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但新朝建立之后对前朝的皇陵一般都采取保护的态度,极少有挖祖坟、掘皇陵的事件发生。而新朝的皇帝驾崩之后都是另寻风水宝地安葬,与前朝皇陵决不相干。如唐皇陵与汉皇陵,同在渭北高原,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清皇陵与明皇陵,同在北京,却一个在北京东面的河北遵化,一个在北京西北面的燕山山麓。这大概也是历代皇陵得以保存至今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历史在前进,时代在发展,守陵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毕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走进了历史的深处。作为一种古迹,有些皇陵现在成了博物馆,如西安附近的秦始皇陵、茂陵、乾陵,北京的十三陵等。而那里的“守陵人”的身份已变作国家工作人员,当然也不再世袭。陵园不但是博物馆,而且是“商品”——参观是要买门票的。皇陵虽然保存下来了,祭陵的事则随朝代的灭亡而终止。唯有陕西的黄帝陵,历朝历代在每年的清明节都举行隆重的国家祭祀,因为这里有华夏民族的人文先祖,是中华民族的根之所在。
守陵作为一种礼制,守陵人作为一种职业,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了。2008年4月,我去包头筹备一个学术会议,其间,专程前往成吉思汗陵参观。成吉思汗陵位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境内,距蒙陕界不远。这里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传说成吉思汗率兵西征路过此处,丢下一个马鞭,为自己选定了葬身之地。蒙古族崇尚灵魂,并不在意尸骨埋在哪里。成吉思汗到底葬于何处,至今还是一个不解之谜。现在的成吉思汗陵只不过是一座衣冠冢,是蒙古族祭奠成吉思汗的圣地。据说,在我国内蒙古及蒙古国有多处成吉思汗陵,但为蒙古族人民所公认的就是鄂尔多斯的这一座。每年这里都要举行祭祀成吉思汗的活动,蒙古国也会派代表团前来参加。
建于1954年的成吉思汗陵由三座蒙古包式的建筑及与之相连的廊房构成,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更显得壮观而圣洁。所谓的陵墓,其实是一座宫殿。宫殿内装饰得金碧辉煌。走进正殿大门,迎面就是伟岸的成吉思汗塑像。在塑像背后,是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地图上用突出的颜色表明蒙古大军横扫亚欧大陆的宏伟气势,令参观者屏气伫立,莫名震撼。我想,无须再看其他遗物和事迹介绍,仅此一幕,就足以让成吉思汗在你的脑海里站立起来,怒吼起来。号角阵阵,战马嘶鸣,沙尘滚滚……
在陵墓的东面,有一座圆形的祭坛,那是举行祭祀仪式的地方。我缓缓走上祭坛,看到一个小型的祭祀活动正在进行。远远望去,七八个身着蒙古袍的人虔诚地跪在祭桌前,祭桌上香烟缭绕,摆满了各种祭品。主持祭祀的老人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跪在地上的人双手合十,低头祈祷。我尽管听不懂主持祭祀的人在说些什么,也不能完全理解祭奠者的所思所想,但却被他们的虔诚与信仰感动不已,似乎自己也经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
参观过程中的又一发现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包括大殿里的守护人、祭坛上主持祭祀的人和年轻的讲解员,除过都有一身典型的蒙古族装饰之外,他们大都是圆脸、阔鼻、细眉眼,身材粗壮、结实,草原上的阳光让他们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使他们像一尊尊雕像,看上去质朴、沧桑而倔强。他们就是世代相传的守陵人。这些守陵人最早属于蒙古高原上的达尔扈特部落,曾经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战。成吉思汗逝世后,他们成为灵柩的守护人,一直忠心耿耿地守护着成吉思汗的遗物,专司成吉思汗陵的供奉与祭祀,世世代代为成吉思汗守陵尽忠。达尔扈特蒙古人以守护成吉思汗陵寝为唯一职责,一直实行着最完备、最权威、最具蒙元特色的祭祀制度,至今已有700多年的历史。这份忠诚,这份执着,这样的民族公祭,写就了一部忠贞不贰的传奇。这一点与中原帝国的皇帝不同。皇帝只是一个朝代的天子,改朝换代了,他也就真的走进坟墓了,而不能像成吉思汗那样享有崇高的民族威望。成吉思汗陵的祭祀制度和守陵人之所以没有像中国历史上其他皇陵那样消亡,其原因在于成吉思汗不仅是一个朝代的象征,更是一个民族的象征。达尔扈特人守护的不仅是国家意志,更是民族的灵魂。一个民族,能够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怎样的变革,仍然保持原有的定制而毫不动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奇迹,表现了蒙古民族的一种特质。这正如黄帝之于华夏民族,因其人文初祖的崇高地位而尊享后世永续不断的祭奠和膜拜,黄帝陵也就成为一个民族的图腾和象征。
但是,也有例外。我在秦二世陵园就见到了一个现代“守陵人”——守护着一个昏庸、残暴的亡国之君的陵寝。
秦二世胡亥,为秦始皇第十八子。胡亥随父东巡时,秦始皇途中驾崩。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假造圣旨,杀死太子扶苏,立胡亥为帝。胡亥即位后,荒淫无度,残暴有加,杀害同胞兄弟姊妹及大臣30余人,吏民不计其数。朝政为赵高所左右,民不聊生,引发遍地战火。二世三年(前207),胡亥被赵高所逼,自杀于咸阳宫中。死后,以黔首(庶民)礼葬于宜春苑(即今西安市大雁塔东南的曲江街道曲江池村南的塬坡上)。这在《史记》中是有记载的。1956年8月6日,秦二世陵被陕西省人民委员会列为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秦二世陵虽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实则荒冢一个,长期处于无保护状态,其知名度甚至不如近在咫尺的王宝钏的寒窑。2008年国庆假期,我同家人游过新建成的曲江文化遗址公园后,顺便来到秦二世陵参观。由于曲江新区的开发,秦二世陵突然显露在曲江池畔,直面现代的繁华世界。但与曲江池的游人如织相比较,这里就冷清得多了。因我们的到来,空荡荡的大门前有了两辆小汽车,已经关闭的售票处的窗户重新打开……进了山门,在右手的房檐下,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们这些来访者,身旁一位妇人正帮他活动手臂。大门两侧堆放着一些生活器具和杂物,看样子这陵园里是住着人家的。
穿过山门,拾级而上,是一座三开间的大殿。大殿内陈列着“指鹿为马”泥塑像群。真人大小的胡亥、赵高、子婴、阎乐等人的塑像形态各异。秦王朝二世而亡的历史被浓缩在这样一个荒唐而血腥的故事里。大殿的后面就是胡亥的陵墓,土筑,圆形,为杂草所覆盖。墓北竖有一块3米多高的石碑,上刻“秦二世皇帝陵”6个隶书大字,为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陕西巡抚毕沅所立。整个墓园占地20余亩,倒也形制完整,种有花花草草,绿树成荫,还有枣树、柿子树、石榴树之类的果树,非一般百姓的墓葬所能比拟,但却给人荒芜的感觉,好像很久都没有修葺了。如果不是那块石碑,谁能知道这是胡亥之墓呢?
离开时,和在门口值班的工作人员聊了几句。
“这个陵园怎么好像没人管呢?”
“唉!也不能说没人管。你看,”她指着藤椅上的那位病人说,“他就是秦二世陵的馆长。他为这个陵园操劳了十几年,最后跌了一跤,脑溢血,成了这个样子……”
从她的谈话里我们得知,这位瘫痪的馆长叫李镇东,高级工程师,于11年前承包了被人遗弃的秦二世墓,本想靠自己的努力来保护这个历史遗迹,同时研究秦末历史,给后世留下一份记忆。但世事难料,举步维艰,筹措不到资金,10元一张的门票也少有游客愿意购买,需要修缮的地方又很多,终至入不敷出,弄到难以为继的地步……
她还说,这个地方埋的是一个亡国之君,阴气太重,当官的都不愿意来,怕倒了自己的官运。一般老百姓也不大知道还有这么个陵园。偶尔有研究历史的人到这里来,也是转一转就走了。倒是常有东南亚华侨和日本人来这里参观,认为秦二世陵很有保存的价值……
听君一席言,感叹复感叹。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起强大的秦王朝,并希冀于“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却不料秦二世三年而亡,赫赫秦王朝如大厦倾覆于转瞬之间。这中间的历史必然及执政者的成败得失,古人已多有研究,且有深刻的见解。西汉贾谊在《过秦论》里一语道尽秦之过在“仁义不施”。唐杜牧《阿房宫赋》末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更令昏庸暴虐者读来胆战心惊。秦二世陵的存在,便是秦之过的活的见证。人们往往惊叹于秦始皇陵兵马俑的威武雄壮,而对秦二世陵则避之唯恐不远。其实,作为历史遗产,秦二世陵自有其厚重的警世价值。历史就是历史,历代皇陵便是这历史的组成部分。那里埋葬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尸骨,也是一个朝代的历史;那里更是文化的宝库,包括有形的文物古迹和无形的精神遗产。
但是,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当许多人把一切都视作用来赚钱的商品,历史也成了创收的工具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成为这个赚不来钱反而赔钱的秦二世陵的“守陵人”,岂非不可思议?岂不令人钦佩!像李镇东先生这样的现代“守陵人”所达到的又是另一番境界:他不曾受派遣,不曾享受国家的什么待遇,仅仅为了一种信念,出于一份责任,或者一种精神寄托,竟至于做出如此坚决的选择、如此巨大的牺牲。
当这篇文稿草就的时候,我从报纸上看到曲江新区管委会已经把修整秦二世陵纳入2009年的工作规划。
那位瘫痪的馆长得到这个信息,也许病会忽然好起来……
(2009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