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叶

生命如叶

1941年农历九月九日,也就是重阳节那一天,我出生在咸阳渭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钓鱼台。钓鱼台村小名气大,因为它是姜子牙钓过鱼的地方,在村西围墙外面的河岸上,立着一块镌刻着“太公垂钓处”五个大字的石碑。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在渭河边上度过的。后来,在西安求学,在西安工作、生活,至今几十年了,今后也不会离开了。这种种先天的、后天的因素,使我的生命与渭水、与秋日、与西安(即古之长安),结下了不解之缘。渭水给我以生命的滋养,长安文化给我以精神的营养,秋日澄明的阳光和秋风秋雨伴我成长;一切与渭水、长安、重阳相关的事物都与我息息相通,都令我心潮起伏……

唐代诗人贾岛的诗《忆江上吴处士》是友情之作:“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好朋友吴处士离开长安到福建去已经很久了,告别的时候,长安下着雷雨,如今已是深秋,而朋友却还音信杳无。诗歌形象地表达出诗人忆念朋友的一片深情。“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则成了传诵千古的名句。

古诗里的名句是可以单独拿出来欣赏的。有些诗,人们未必能完整地记住,但诗中的某一句却让人刻骨铭心,赞不绝口。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就是这样的诗。每每读到“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我都被深深地震撼。诗人由落叶想到秋风,由秋风想到渭水,从高远处着笔,在叶落处沉思。大笔抹下去,长安秋色,一览无余。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韵味!放声吟诵之,朗朗上口,感慨万千。当秋风掠过渭水水面,吹向长安的时候,当长安街头落满黄叶的时候,长安的景色一定是苍凉而壮丽的,一定是金黄而丰满的。贾岛思念友人的心情自然苍凉而感伤,但他笔下的长安秋色却透射出大气度、大气概、大气魄——我的感受如此,因为我爱渭水,爱长安,爱秋日的渭水、长安。优秀的文学作品能给读者以充分的解读空间,这正是它们的魅力所在。贾岛的这一名句流传甚广,影响颇深,为后世不少名家所引用或者化用。毛泽东对贾岛的这句诗也情有独钟,并且以他独到的书法艺术挥洒和张扬了诗句的深厚意蕴。有意思的是,我第一次看到毛泽东手书的这句诗,竟然是在台湾高雄的邓丽君纪念文物馆。最初感觉有点儿不伦不类,仔细琢磨,这里面确乎有着诗情诗意的勾连和通融。

古人写长安秋色的诗不在少数。马戴的《灞上秋居》:“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写的是一个外乡人独居长安灞原的苦境。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还有《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写的是怀念、相思之情。李商隐的《滞雨》:“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所写的就更惨了。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写得既豪气冲天,又杀气腾腾。在我看来,这些诗句都比不上贾岛的“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人们更多地把赞美给了春,给了夏,甚至也给了冬。而秋一旦入文入诗,大多数情况下就成了“愁”的代名词。但也有例外。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真是诗情豪迈,独树一帜。毛泽东的《采桑子·重阳》:“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没有哲人的眼光、伟人的胸怀,就绝无秋胜春的赞美。《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则让我们读到了革命家的雄心壮志和非凡气概。郁达夫的散文《故都的秋》也不同凡响。一般人读《故都的秋》大多从作者的身世生平入手,着眼于秋的“清”“静”与“悲凉”,而忽略了作者心灵深处的那一团火。文章最后一段写道:“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郁达夫算是把秋的意蕴、把生命的沧桑与辉煌参透了,悟透了,所以才会有如此不要命的折换。在他看来,生命本该如此啊!古之长安,今之西安,也是一座故都,她的秋,也应该是沧桑而美丽的,像生命的高品位、高境界。假如长安四季如春,那该有多么单调呀!

一片树叶,在春天的暖风里发芽,在夏日的阳光里摇曳。一阵秋风吹过,慢慢地,法桐的叶子黄了,银杏的叶子黄了,枫树的叶子红了,槐树的叶子黄了……金黄的或殷红的叶子从树枝上飘落到地面上,以一个优雅的舞姿,悠悠地、悄无声息地飘落,带着自信,带着宁静,带着满足。当白雪覆盖大地的时候,叶子慢慢地化作泥土,去滋养新的绿叶。

落下的不是奉献,落下的是回报。

岁月催人老,悠悠七十载。秋风几度吹渭水,落叶年年满长安。抹不去的童年记忆,常常令我忘却身在何处、老之将至。尽管渭水已经不像当年那般汹涌流淌,河滩上再也难觅大雁的足迹,西安也不是当年的长安,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壮丽景色依然令人震撼。

我愿生命如叶。

(2010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