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话

西安的话

西安人说的什么话?听听电视连续剧《武林外传》里佟掌柜的台词就知道了。不过,那可是当代西安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性的典型语言,与老西安话还是有区别的。

有人用“生、冷、、倔”四个字来形容西安人的性格,这“生”“冷”二字就和西安话有很大的关系。西安话比较生硬,不像北京话那么溜,也不像河南话那么爱拐弯儿,而是直愣愣地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听起来铿锵有余,温柔不足。加之西安人多木讷,见面少语,给人一种冷面孔的感觉。其实,西安人虽木讷却很实诚,虽少语却很热情,故有人说西安人是“热水瓶”——外面凉,里头热——一个蛮恰当的评价。

做一个比较吧。“北京”这两个字,西安话与普通话的发音声母、韵母相同而声调不同。用普通话读,一个字是三声,一个字是一声;用西安话读,两个字差不多都是四声,听起来不但生硬,而且声调下滑、低沉,不像普通话那样上扬。再比如“圈”这个字,河南人读三声,自然会带出儿化音,并且音会拉得很长;西安人读四声,短促而低沉。传说刘镇华率镇嵩军围西安时,守城军民如发现可疑分子,就在地上画一个圆圈,让他说这是什么,根据发音的不同,立马就可以判断他是西安人还是河南人。若是河南人,则按探子加以处置。有些很“厉害”的词语,用西安话说出来反而有些温柔。如“打架”,用普通话读起来带着狠劲儿;西安话读作,“架”读一声,听起来很轻飘,不像“打架”的感觉。有一次坐公交车,和我一起下车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边走边说:“西安人说话挺逗的,‘卖飘咧!卖飘咧!把飘一卖!’到底是‘买票’还是‘卖飘’?”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在学售票员说西安话。的确,西安话把“买”读如普通话的“卖”,把“票”读如普通话的“飘”。再如“油泼面”“ 面”的“面”,西安话读 ,一声,而且拉出一个长音。所以,西安人学普通话不算难,只要注意改变声调就基本可以了。但是,从上了年纪的西安人或者郊区农民嘴里听到的地道的西安话就不那么“顺耳”了,有些字的发音不但令外地人不知所云,就是西安的年轻人也听不惯甚至不会说了。例如,西安老话把“水”读作“费”,把“树”读作“夫”,把“书”读作“甫”,把“耍”读作“头发”的“发”。还有一些字,不光找不到另一个汉字给它注音,就是用汉语拼音也拼不出来。例如“出”“钟”“穿”“猪”“吹”等,要想比较准确地给这些字注出老西安话的读音,就得靠国际音标了。由《武林外传》流传开的西安话“额的神呀”成了网络流行语,表示惊讶和赞叹。“额”是西安话的“我”,但“额”的发音与西安话的“我”相去甚远,而在普通话里又找不到一个与西安话的“我”发音相同的字,只好“以额传讹”了。大概在各地的方言中,只有西安话的“我”是发音最重、最硬的舌根音了。即使在西安辖区之内,西安话也不尽相同——城里的与郊区的不同,南郊的与北郊的不同,一个郊县的与另一个郊县的不同,渭河南北、沣河东西的都不一样,只不过一般人不在意、外地人听不出罢了。

西安话是一种古老的语言,何以见得?看看西安话里保存的许多古音、古字就知道了。上文提到的那个“甑”字,够古老了吧。“咥”这个字,《易经》《诗经》里就有,有两个意思。念,是咬、吃的意思,《易经·履》:“履虎尾,不咥人,亨。”(跟在老虎尾巴后面行事,老虎咬不到人,做事就会很顺利。)念,是大笑的意思,《诗经·卫风·氓》:“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现在恐怕很少有人能念出它的字音,知道它的意思的人就更少了。可是在西安,“咥”可是一个人人皆知而且使用频率很高的词。西安人把吃叫“咥”。“咥”不仅是个表示吃的动词,而且意味很浓,表现力极强,那是关于吃的一种极豪迈、极痛快的说法,要吃得多,吃得猛,吃得香甜,吃得结实,吃出气势,狼吞虎咽,才能叫“咥”。由此引申出另外一些说法(多含贬义),例如:把打架叫“咥仗”,把打一顿叫“咥一顿”,把干实事叫“咥实活”,等等。临潼华清池的温泉,自周朝起就是王公贵族洗浴的地方。不过,那不叫“澡堂子”,而叫“汤”。唐太宗李世民洗澡的地方叫“星辰汤”,唐玄宗李隆基洗澡的地方叫“莲花汤”,杨贵妃洗澡的地方叫“海棠汤”,另外还有“太子汤”“尚食汤”等。“汤”这个字在别的地方早已没有了“澡堂子”的意思,可是在临潼华清池,依然保留着它的本义。再说“峪”字。“峪”指山谷,也是个文言词。秦岭北麓的山谷几乎都叫作“峪”:汤峪,库峪,沣峪,涝峪,太平峪,耿峪,田峪,石砭峪……仅西安辖区内就有72个峪口。西安人把老乡叫作“乡党”。“乡党”二字很有些来历。相传周朝的制度以一万两千五百家为乡,以五百家为党,后来就以“乡党”泛指乡里、乡亲。《汉书·司马迁传》:“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这是司马迁说的话,他把同乡称作“乡党”。“乡党”这个词,在陕西关中一带沿用至今,而在别的地方则是文言词语。如果一个外地人走在西安大街上,要向一个西安人问路,而这个西安人又用西安话来回答,那么那个外地人可能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端直朝前走,嫑拐弯儿,一会儿就到咧。”“端直”也是有来历的。屈原的《涉江》里有一句诗:“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意思是说:如果我的心是正直的,即使被放逐到偏僻边远的地方,对我又有什么损害呢?这里的“端直”就是正直的意思。西安人活学活用,把“端直”的意思变成了“一直”“照直”,这也算是语言的发展吧。《木兰诗》里有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扑朔”意为动弹,指雄兔的一种扒搔动作。西安话里现在还有“扑朔”这个词,是抚摸、安抚或挠痒痒、揉一揉的意思。《吕氏春秋·骄恣》:“自骄则简士,自智则专独,轻物则无备。无备召祸,专独位危,简士壅塞。”“召祸”的意思是招致祸害,这个词可是西安人的口头语。“小心召祸”常常用来做警告或提示,特别是常用在训诫小孩子的时候。西安人把“召祸”这两个字都读成二声,并且声音拉长,听起来很有味道。西安人有一句口头禅叫“谝闲传”,意思相当于北京话的“聊天儿”、东北话的“唠嗑儿”、四川话的“摆龙门阵”。这几种方言里,“谝闲传”表达得最准确、最传神。“聊天儿”的意思是漫无边际地说开去。“唠嗑儿”的意思是几个人在一起,唠唠叨叨没个完。“摆龙门阵”的意思是聊天儿或讲故事,不好从字面上去理解。“谝闲传”,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它的意思是漫无边际地说些传来传去、与正经事无关的话。“谝”也是古字,在《尚书》《论语》里出现过。《说文解字》将其解释为“便巧言也”。《辞海》《辞源》中将“谝”字解释为“花言巧语”。《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收录“谝”。“谝”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了,西安人却天天把它吊在嘴上,读四声,而不是《辞海》《辞源》中所注的三声。西安人有时会把话倒过来说,如:“不知道”,西安人说“知不道”;“是不是”,西安人说“得是”(读作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有些古诗句用普通话读不押韵,用西安话一读,押韵了。不信?你就试试吧!西安人爱吃的臊子面的“臊子”也是有来历的。“臊”,《辞源》中注释为“肉馅、肉末”。《水浒传》第三回:“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可见,“臊子”就是肉丁的意思。臊子面的配料,除了肉丁之外,还要有黄色的鸡蛋皮、黑色的木耳、红色的胡萝卜、绿色的蒜苗、白色的豆腐等材料,再浇上油汪汪的汤汁,色香味俱全,好看又好吃。

西安是个移民城市,语言也就多样化了。现在的西安通行三种话:普通话、西安话、河南话。出门在外说普通话;在家说方言,包括东南西北方的方言。在局部地区,如在火车站周边,听人们说话,你会以为到了郑州;在西安交通大学生活区,听人说话,你会以为身在上海。不管祖籍是哪里,婴幼儿学说话都是先学普通话,有的甚至长大了也不会说爷爷奶奶的家乡话。有时候在大街上,你可以听到卖《华商报》的用三种语言吆喝:“ !”(普通话)“ !”(西安话)“ !”(河南话)你还可以听到有人用普通话唤他的宠物狗,用西安话或者河南话跟身边的人交流。

自从郭达演的《产房门前》《换大米》等小品上了中央电视台,全国观众都听到了西安话。闫妮主演的《武林外传》又让西安话火了一把。外地人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乐滋滋地说:“西安话蛮好听的嘛!”其实,语言是一种相当稳定的文化,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是微调的、渐变的。西安话很有可能在秦、汉、唐代就是官话,就是当时的“普通话”。西安话跟西安人、西安城一样,从远古走来,走得稳重、响亮、轻快而又不乏时尚。秦风秦韵,老调新弹,把西安人的心声和脾性表达得酣畅淋漓,至纯至真。

从长安到西安,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无数日月,走过了千年路程,画出了一道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坦坦荡荡的轨迹。这是一个古老与时尚交织、文明与荒蛮混杂、封闭与开放共存、热情与冷漠同在的地方,是一个显赫过、荒废过、骄傲过、自卑过、挣扎过、再生过的故都,是一个包容、多元,唱着古老的歌谣走向现代化的大都市。

(201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