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个涝池

家乡的那个涝池

近日,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档节目叫作《美丽中国·湿地行》。看了之后,对湿地的性质、功能才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原来,湿地不只是一个美丽的自然景观,而且发挥着涵养水源、调节气候、清除和转化有毒物质的作用。因此,人们送给它一个科学而又人性化的称号:“地球之肾”。大自然真是神奇的造物主,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家乡的那个涝池。

我的家乡在关中中部的渭河岸边,五六十年前,那里还是一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由于渭河的常年滋润,那里是从来不缺水的。地下水位很高,打井十分方便,所以村里的土地全是水浇田,夏秋两料庄稼以及蔬菜瓜果的收成都比较好。遇到秋雨连绵,地下水会泛到地面上来,庄稼都泡在水里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几天就会过去,很快一切又恢复正常。

每当大雨过后,村子旁边的涝池里便积满了水。涝池是怎么形成的,已无从考证。我打记事起,就知道这里是一个涝池。因地势低洼,下大雨时,雨水便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流向这里,汇聚成一潭积水。涝池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防涝蓄水池。

别看这里不缺水,乡亲们对大自然赐予的雨水还是很珍惜的。他们宁可把雨水蓄在涝池里,也不愿意挖一条小渠把雨水引向后门外的渭河。村子里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口水井,还有一个渗井。水井用来提取生活用水,渗井用来排泄雨水。渗井盖用圆形石板做成,中间凿出一个小孔,下雨的时候,雨水通过渗井盖上的小孔渗入地下,使地下水得到补充。

对于村民们来说,涝池不仅是一个蓄水池,还是一个热闹的所在。每到夏秋季节,涝池里的水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涝池周围粗壮的柳树、榆树、杨树长得正旺,茂密的枝叶撑起一圈阴凉。树荫下,三五成堆的老人,有的说着闲话,有的蹲在地上玩丢方(一种棋类游戏),有的手里忙着活计……涝池边上有几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那是村妇们的洗衣石。媳妇姑娘们把脏衣服抱过来,往水里一淹,泡一阵子之后,再一件件提起来,摊在石头上,打成折,举起手中的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起来。嘭嘭的响声,混杂在女人们的说笑声中。树上的知了也使足了劲儿地鸣叫着。涝池立即生动起来。后晌的涝池,成了娃娃们的戏水池。光着屁股的小男孩们,一个个跳进涝池里扑腾,抓泥鳅。他们没有游泳的概念,只知道耍水,吼叫着,打闹着,直到大人把他们赶回家。黄昏时分,炊烟升起,涝池周围慢慢安静下来。有人牵着干了一天活的老黄牛来到涝池边饮水。老黄牛用它的大舌头一下又一下地把涝池里的水卷进嘴巴里,悠闲而享受的样子。天黑之后,月光下的涝池边传来蛙声一片,一阵一阵随风飘散,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送入梦乡……

遇到久旱不雨,涝池里的水就变成了灌溉用水。村民们用水桶装满涝池的水,挑到地里,一瓢一瓢地浇在禾苗的根部,以解燃眉之急。等到涝池里的水都干了,那就真的遭年馑了。

长大后才知道,不光我们这个村子有涝池,周围的每个村子都有涝池;有些大村子,涝池还不止一个呢。即使在渭北的旱塬上,涝池也是村庄必不可少的一个“配套设施”。对他们来说,涝池的重要性也许比对渭河南边的村子来说更大。

很奇怪,涝池本是一潭死水,却不见它腐臭。这大概是因为,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都比较简单,很少的一点儿生活垃圾都变作肥料了,那正是庄稼地里需要的有机肥。在涝池里洗衣服,用皂角做清洁剂,所以涝池里的水几乎是不会被污染的。再加上阳光的蒸发,雨水的补充,动植物的吸收,不断地进行着调节和转化。如果说大面积的湿地是地球之肾的话,那么小小的涝池就是当之无愧的村庄之肾了。

当然,上面所写的都是些童年记忆,现实生活中早已难觅涝池的踪迹。就拿我的家乡来说,20世纪50年代末,涝池边上的大树都被砍倒,劈成烧柴,拿去“大炼钢铁”了。后来,说是涝池会滋生蚊蝇,一声令下,涝池统统被填埋了。再后来,村里人口增加,需要扩大房基地,原来的涝池上盖起了两层楼房。村民家里的水井大多报废了,渗井被填塞,院子和街道都铺上了水泥。各家的污水都排到街道上,再顺着街道流进渭河。村里请来打井队,把几十米的管道打入地下,抽取地下水送上高高的水塔,于是家家户户便有了自来水。人们对大自然赐予的雨水不再那么爱惜和敬畏了。年轻人甚至不知道涝池为何物,更别说涝池曾经的功劳和趣味了。

这样的问题在城市里更为突出。一座有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几乎全被水泥、沥青路面所覆盖。人们似乎在有意拒绝大自然的赐予,每当大雨降临,便迫不及待地要把雨水赶进下水道,让它白白地涌入暴涨的河道。而水泥、沥青路面下干渴的土地却得不到雨水的涵养。于是,地下水位越来越低,上千年的古塔倾斜,不得不靠向地下注水来“扶正”。人们从大山里引来清洁水源以供生存之用。水资源的短缺和水资源的浪费同时存在,同样严重。

看了大地之肾,想起消失了的乡村涝池,又想起城市——几个小小的湖面,几条细细的河流,几块奄奄一息的湿地……那可是城市之肾啊!

你能不爱护你的肾吗?

(2013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