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人
先说说西安的人。正宗的西安人,即西安的土著,在哪里呢?说不清楚,因为西安自古就是个移民多于土著的城市。且不说蓝田猿人、半坡先民早已不知去向,也不说改朝换代,战乱频仍,民族混杂,关中地区几乎已经没有纯粹的汉人了,单是近七八十年的变迁,就让西安的移民增加不少。一次是抗日战争时期,大批河南难民逃往陕西;另一次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响应政府号召,支援西北建设,大批工厂、学校、科研院所西迁到西安。这样,西安居民的成分就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并且形成了几个大的移民区域。以火车站为中心,在解放路一带,即清朝满族人聚居、辛亥革命后逐渐荒芜的西安城东北一大片及道北地区,居民以河南人居多。在东西郊工业区,混居着东北人、河南人、山东人等。在像西安交大这样的高等院校,又聚居着以上海人为主的江南人。这些现代移民在西安这块黄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几十年,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已经把西安当作自己的故乡了,而对于祖籍地却渐行渐远,印象模糊。
老西安人则蜷居在东大街、西大街、北大街及城关一带。西大街以北、北大街以西的大块地段,是回族人的聚居区,他们的祖先早已在这里扎根,他们应该也是“老西安”了。随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原来的郊区农村逐渐变成了城中村,城中村又逐渐在城市改造中消失,农民变成居民,他们是仅存的西安土著。现在,有两个地方还可以见到真正的“老西安”:一个是环城公园和城内的几个公园,一个是泡馍馆。看吧,在这些公园里,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总会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铿锵嘹亮、慷慨奔放的秦腔声——文武场面,吹拉弹唱,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一帮人在如醉如痴地唱,一帮人在如醉如痴地听……这肯定是“老西安”。在泡馍馆里,三两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每个人面前都是一个大碗、两三个馍。他们一边谝着闲传(聊着天),一边手不停歇地掰着馍。那馍掰得呀,像黄豆粒般大小,十分均匀。他们在别的事情上可以大大咧咧,但对掰馍却绝不含糊,因为这会影响泡馍的味道和口感。掰馍要花很长时间,有时会弄得饥肠辘辘,他们却毫不在乎,或者剥一瓣糖蒜放进嘴里,嚼着,说着……这肯定是“老西安”。有时候,在大街上,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经过,竟飘来一声秦腔;身旁有人的手机响了,唱的竟是秦腔:那也肯定是“老西安”了。不过,这样的“老西安”年岁大了,年轻的“老西安”绝不会太过老土。
过去用“生、冷、(读 ,《康熙字典》注:毛张也)、倔”四个字来描述西安人的性格,那是老话。可老话说的也是实情。你看那兵马俑,岂非“生、冷、、倔”的写真?没有这“生、冷、、倔”,秦人岂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杜甫在《兵车行》里写道:“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这“耐苦战”正是秦人的秉性。辛亥革命爆发后,北洋军阀吴佩孚派遣河南悍匪刘镇华率十万大军围攻西安八个多月,西安军民在杨虎城、李虎臣的领导下奋力抵抗,伤亡冻饿而死者数万人,也硬是没有让刘镇华打进城来。抗战时期,八百关中将士血战中条山,壮烈牺牲也硬是要把日本人堵在潼关以外。谁要是把西安人惹急了,谁就会知道“生、冷、、倔”是个啥味道。
当然,西安人的性格中绝不只有“生、冷、、倔”这一面,它还有另一面,那就是成熟、热情、大度和执着。“长安自古帝王都”,颇具皇家气度的西安人,能够包容天下,兼顾东西;能够付出,也能够吸收。所有的外来文化、外来移民,在这里都会被融会,被转化为一代又一代的西安人。而他们原有的文化因子、风俗习惯,却又被不动声色地保存在大西安的角角落落。郭达演的小品《换大米》生动地反映了西安社会生态的一个侧面:西安郊区的农民生产出品质优良的桂花球大米,却生性爱吃面,城里的南方人爱吃大米,政府配给的却是面,于是,“老西安”与新移民就以物易物,互通有无,各得所需,其乐融融了——原始的贸易形式在新时代依然活力无限——说好了,可以扛起米袋子给你送到六层楼上;说不好,一粒米都嫑想拿走。这就是西安人的脾气。大概是由于皇天后土,物产丰富,天子脚下以我为大,造就了西安人性格的复杂性,例如,说得多,做得少,醒来得早,起来得晚;“农业学大寨”那阵子,西安郊区农民带着锅盔去大寨参观学习,看见大寨人喝苞谷面糊糊,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是一肚子的不屑;西安人去山西看平遥古城,就觉得像小孩子过家家,很没有意思,所谓的特产平遥牛肉比起西安的腊牛肉也要差很多。但人家就那么点儿小玩意,却把个旅游业搞得红红火火,着实让西安人心里酸溜溜的。
现在,对西安人的界定已经模糊得难以说清楚了。西安的人在变,西安人的脾性也在变,变得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