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棣之花
自从7月下旬在山东无棣召开“少教多学”课题开题培训会的通知发出之后,就不断有人打电话或发短信询问:
“无棣在哪儿啊?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是无隶(棣)吧?地图上找不到啊!”真难为这位语文老师了,竟然把“棣”误作“隶”了。
“无棣在哪个方位啊?”答曰:“鲁西北。”问者一头雾水。再答:“距离沧州不远。”语文教师的职业敏感使问者一下子来了精神:“就是林冲的发配地吧……”我猜想,这位老师的想象已经在野猪林、草料场、山神庙的上空飞翔了。
查《现代汉语词典》得知,“棣”有两个义项:1.棣棠;2.〈书〉弟。第二个义项,作为书面语的“弟”,现在已经没有人用了。第一个义项“棣棠”,也叫“棠棣”,落叶灌木,叶子呈卵状,花黄色,果实黑褐色。《诗经·小雅》里有一首诗叫作《棠棣》,是写兄弟情谊的。这让我想到中学时代读过的郭沫若的历史剧《棠棣之花》,战国时期侠士聂政舍身为朋友报仇雪恨的义举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查一下史料,发现无棣这个小地方竟然很有些来头。“无棣”最早见于《左传·僖公四年》,周成王平叛后,此地为姜太公主政的齐国无棣邑,迄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称之为华夏古邑,一点儿都不为过。可见,不是无棣没有名气,而是我们知识欠缺啊!
可是,为什么叫无棣呢?还是不得要领。
为筹备此次开题会,我于今年5月中旬赴无棣考察。我是先飞到北京,与几位同仁会合,然后乘汽车前往无棣的。早晨7点,趁着还不太拥堵,赶快从北京“逃”出来,过了天津,一路南下,竟十分顺利。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不仅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还有从眼前掠过的绿油油的庄稼和大片的湿地。一片一片的水面波光粼粼,不知名的水鸟上下翻飞,享受着生命的自由与快乐。这与沿京广线看到的河水断流、大地干旱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问同行的无棣的同志这是什么地方,得知到了沧州地界,距无棣已经不远了。
哦,这就是沧州啊!没有一点儿穷山恶水的样子。
上午10点半到达无棣。大概由于知道客人是研究语文教育的,无棣县教育局的领导一见面就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们:“‘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这首词的作者李之仪是我们无棣人。”
李之仪,北宋词人,沧州无棣(古无棣属沧州)人,曾任枢密院编修、原州通判,并做过苏轼的幕僚。后因得罪权贵蔡京,被贬太平州(今安徽当涂),终老该地。他的《卜算子》是一首小令,原词如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首词只有45字,却写得婉转曲折、情意绵绵,如长江之水,一泻千里,为后人所称道,也为无棣留下了一份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
说到无棣的名人,清代的吴式芬算得上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吴式芬(1796—1856),海丰县(今无棣县)人。清道光年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著名金石学家和考古学家,专攻训诂之学,长于音韵,精于考订;懂绘画,善鼓琴,爱作诗,著述颇丰。
令人惊叹的不仅是吴式芬的个人成就,还有吴氏家族的传奇色彩。吴家自清顺治到宣统10朝200余年,皆列科名,名宦贤卿方伯联第,先后出了科贡举人20名、进士9名,素有“七巡抚、八侍郎、九封光禄,三翰林、五资政、十朝邦禁”之美誉,号称“祖孙父子兄弟叔侄进士之家”,不愧为“齐鲁望族”。
主人把我们带到正在修缮的吴式芬故居。从平面图中可以看到,这是一片由几个相互连通的院落组成的大宅第。但与北京四合院和山西的富商大院不同,一座座小平房排列整齐,像是机关大院或者一所学校,完全没有封闭、压抑的感觉,倒是一个读书的好去处。在一处简陋的陈列室里,可以看到吴家的族谱以及家族发展轨迹。一个玻璃柜中,陈列着一份吴式芬的殿试卷。细看这份200多年前的“高考试卷”,不禁惊叹不已。一行行整齐的蝇头小楷,那笔画,那用墨,那神韵,倒像是刻印出来的。一米多长的卷子,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绝无懈怠。且不说内容如何,单是这书写的功夫,亦非常人所能达到。
吴式芬故居是无棣的一块文化宝地,当地政府正在把它作为一项重点项目来抓,这是很有眼光的大作为。我想,复建后的吴式芬故居,不应成为一个旅游景点,而应定位为教育基地。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吴氏家族却辉煌了200多年,这在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但却不是偶然的。其中的道理,包括吴家的家风家教、人物的品格情操,都值得我们去挖掘,去整理,去借鉴。唯有如此,吴式芬故居才会真正成为无价的文化遗产而泽被后人。
在无棣县城,所见最多的商店是贝瓷专卖店。什么是贝瓷?又是满腹狐疑。无棣的同志说:“走,看海去!到了海边就知道了!”旅游局的一辆面包车载着我们向海边驶去……
一条不算宽阔但却笔直平坦的道路伸向苍茫的远方,两旁的水塘一块一块地镶嵌在大地上,有的是养殖场,有的是晒盐场。晒好的成品盐,好像一座座白色金字塔点缀其间,在阳光下更是白得耀眼。车上无棣的同志又骄傲起来:“这盐好啊!富含各种矿物质,不用加碘,有益健康,吃着还香!”盐的香味是什么样的?常年吃加碘盐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到海边了。下车后,主人朝前方一指:“这就是渤海!”
啊?这就是渤海?这哪里是海呀!这与在青岛、在威海、在海口、在三亚看到的海大不一样啊!这里的海不是蔚蓝色的,浑黄得像黄河的水;这里的海没有惊涛拍岸,平静得好像睡着了一般;这里的海岸没有乱石穿空,平缓而宁静,给人一种沉稳厚重的感觉;这里没有沙滩,堤坝下黄褐色的淤泥远远地与海水连成一片;这里没有海港,看不到大小船只,只有海鸥与别处的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主人大概感觉到了我们的诧异,就说:“来这里不是看海的,是看贝堤的。”
工作人员打开停车场旁边的一道栅栏门,我们沿台阶下到堤坝上,海风拂面,心旷神怡。走出几十步,主人说:“看脚底下……”低头一瞧,竟是满地的贝壳:不大,或者说很小,小到你会以为它们是沙子,但其形状、颜色与其他任何地方的贝壳绝无两样。抓一把在手掌里,展开一看,惊喜异常。抬眼望去,目光所及,全是贝壳。涨潮时,一波一波的海水把贝壳冲到岸上来,经过千万年的劳作,竟然堆积出一道贝壳堤坝来。这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走在贝堤上,脚下的感觉不一样了,似乎随着海水的波涛荡漾了,我们终于忍不住,大喊着在贝堤上奔跑起来……
聪明的无棣人,发挥资源优势,在贝壳上做出大文章——发明了制作贝壳瓷的工艺。制作出来的器皿,似瓷非瓷,似玉非玉,洁白如雪,晶莹剔透,畅销国内外,还是赠送外宾的国礼。难怪无棣县城会有那么多的贝瓷专卖店。
从海边返回县城的路上,主人提议去看“大山”。环顾四周,哪里有山的影子?不久,汽车拐进一条小道,开进一座公园的大门。下车后,去看景区简介,得知这里叫碣石山。碣石山位于无棣县城北,又名无棣山、盐山、马谷山、大山,海拔63.4米,是73万年前海底火山喷发而形成的锥形复合火山堆,被誉为“京南第一山”。倒也是——从北京南下到无棣,一路上不要说看不到山,就连丘陵也少见到,说碣石山是“京南第一山”,还算名副其实。不过,这“大山”之名,却有些名实不副。海拔63.4米,在西部山区是不能叫作山的,土丘而已。不过,在无棣人心目中,“大山”则饱含着深深的乡土情。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碣石山虽无大仙,却依然很有名气——火山遗迹天下无双。拾级而上,山坡平缓。走到山腰,一座山峰突兀于眼前。这山峰与别处的山峰也不一样,通体黑色,像一块巨大的焦炭,却圆润光滑,不见山石嶙峋,像是刚刚发生过泥石流,黑色的岩浆正在涌动。山脚下布满黑色的石头蛋,无棱无角,好像海边的鹅卵石,显然是滚落的岩浆球。有的地方堆积着粉末状的火山灰,如同海边的沙滩。这是火山岩浆冷却后的真实状况,是一个巨大的火山标本,是天然的地质学课堂,具有独特的地理价值及人文内涵。
碣石,即碑石。碣石山,就是像石碑一样的一座山。数十万年前的碣石山,应该是矗立在海水中的一块礁石。由于黄河冲积平原的逐渐形成,陆地延伸,海水退去,海中礁石变成了黄河故道上的一座“大山”。
走到黑色山峰的背面,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绿树成荫,郁郁葱葱,空气中飘散着一丝丝幽香。浓荫掩映之中,坐落着山神庙、曹操点将台。导游说,这就是林冲住过的山神庙,这就是“魏武挥鞭”的地方。我问:“碣石山就是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碣石吗?”导游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是啦!”但学界对此却另有说法。其实,谁来过、谁没来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的碣石山就在眼前,就在无棣。
在曹操点将台周围,长着一丛丛茂盛的灌木,绿油油的枝叶上开着密密的嫩黄色的花,原来刚才闻到的幽香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导游告诉我们,这是棠棣花。哦,原来这就是棠棣之花啊!抬眼望去,周围的山坡上竟然全是这样的棠棣。于是心生疑窦:有这么多的棠棣,却为什么叫作无棣呢?导游面有难色,无法回答。随行的一位旅游局的同志接过话题,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无棣就是有棣啊!”真玄哪!颇有道家意味,一下子很难完全领悟。仔细品味,这不正表现出无棣人的虚怀若谷、大度包容和对自然规律的深刻理解吗?
站在碣石山上远眺,无棣县城尽收眼底。高大的楼房,宽阔的广场,川流不息的车辆……眼前的一切都说明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无棣之花正开得艳丽,开得迷人……
在无棣的考察很快就结束了。当我坐汽车前往济南遥墙机场,再次奔驰在黄河三角洲广袤的平原上的时候,心中突然涌出“我住黄河头,君住黄河尾”的奇妙感觉。裹挟着大量泥沙的黄河水奔腾而下,到了东海之滨,变得平稳而宁静,于是,大自然的奇迹出现了:黄河中游的黄土高原丘陵起伏,沟壑纵横;黄河下游的三角洲坦荡如砥,一望无际。大西北的水土流失,在东海之滨得到补偿。这岂不也是“有就是无,无就是有”的一个佐证?
愿无棣之花更加美丽!
(2012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