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

鸟瞰

汉字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文字。我们聪明的先祖,用指事、象形、形声、会意等方法,创造出许多意象丰富的汉字,又凭借转注、假借给许多抽象的概念找到了文字符号。用这些神奇的汉字组成的汉语词汇,就更加神奇了。

“鸟瞰”这个词,意思是俯视,即从高处往下看。这个词的构成是很有意思的。“鸟”,是个象形字,指飞鸟。看看这个字的从甲骨文、金文、小篆到隶书、楷书的字形发展(见图),就能明白它是怎样从一幅画逐渐演变成一个字的。

“瞰”,是个会意字,音同“看”,从“目”。“目”就是眼睛,是“看”的器官。“目”加上“敢”,表示从高处往下看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这表明“瞰”并非一般的“看”,是有特殊含义的。“鸟瞰”这个词是偏正结构,“鸟”是用来修饰“瞰”的,意思是像鸟儿一样在空中俯视。但是,古人能做到从高处往下看,却做不到从空中往下看,“鸟瞰”不过是个比喻罢了。因此,“鸟瞰”这个词在很多情况下并非实指看的动作,而是一个抽象概念,用来指对事物做概括性的描述,例如“世界经济局势鸟瞰”,其中的“鸟瞰”有纵观全局的意思。现代人发明、制造了各种各样的飞行器,人能够像鸟儿一样飞上天空,终于让“鸟瞰”成为现实,而不再只是一种想象。

近些年,我经常坐飞机出行,于是有了许多鸟瞰的实际体验,至今回想起来仍十分清晰。

有一次,春意正浓时节,从西安飞往成都。正午,飞机起飞时下着雨。机场上空,乌云浓密得好像结成了块儿,周围阴暗得如同夜晚。天似乎也比平日低了许多,让人感到压抑。透过水雾茫茫的灯光,可以看见雨正下得紧。飞机开始滑行,雨水迷蒙了舷窗。往外看,是如浓雾般的茫茫世界。在起跑线上稍停片刻,飞机像野马似的奔驰起来,舷窗上的雨水被抹去……感觉到身子微微后仰,飞机已经离开地面,腾空而起,向着厚厚的云层冲去。刹那间,乌云变作白云,蓝天就在窗外,阳光竟然耀眼,不得不眯着眼看这雨转晴的突变。机舱内,有人啊啊地叫起来——云层上下真是两重天啊!

平静下来之后,向窗外望去,蓝天与白云在远处相接,似乎那里就是天的边界。往下俯视,云海茫茫——真的就像大海一样。阳光下的白云,一团一团地翻卷着,像是海面上涌动的波涛。远处,有云的屏障高高耸立,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强光从云的罅隙中投射下来,像一道道金色的利箭。偶尔可以看见白云下露出的一团乌云,像是云海中的一个深洞,或者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云层上面的天空洁净如洗,纤尘不染。飞机是这里唯一游动着的“禽鸟”,我正从它的腹腔里向外张望。当飞机从秦岭上空掠过时,白云化作朵朵浪花,点缀在峻峭的山峰之巅,乌云却在山谷里蒸腾着万千气象。

飞过秦岭,飞机开始下降,舷窗外有云雾擦过,一团一团地向后飞去。眨眼间,飞机钻进乌云中,窗外黯然无光,又有人惊叫起来。叫声未落,飞机已冲出乌云,展现在眼前的是成都平原的美丽景色。青翠的山,蜿蜒的水,一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随着飞机缓缓降落,我看到了房舍,看到了车辆,看到了忙忙碌碌的人,竟然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奇怪的是,在飞机落地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唐传奇《柳毅传》的故事。刚才这一幕,与柳毅穿越洞庭湖水抵达龙宫所看到的“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岂不相似?只不过柳毅是从人间钻进了龙宫,我是从空中回到了地面。

如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而飞行高度又在万米以下,山川河流便可看得清清楚楚。从西安飞往北京,向下看,像一条长长的飘带似的黄河一闪而过。身在高空,看到山西的地形地貌,就像一个大沙盘,满眼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这大地的褶皱,就像大脑模型上的沟回。几乎看不见连片的庄稼地,也没有多少青翠的景色。一条河把群山分成东西两个群体,这应该就是汾河了。郭兰英的歌声“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在耳边响起……这山区看起来十分贫瘠,山下却埋藏着无尽的黑色宝藏。山西这片七沟八梁十面坡的穷苦地区,出了许多声名远播的富商,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而从空中掠过的飞机上的游客是无暇细究的。

越过太行山,飞机沿着燕山南麓朝东北方向飞行,好像故意绕开了华北平原。直飞到北京上空,下面都还是绵延不断的山。这与坐火车去北京过了黄河就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的感受截然不同。

同样是遇到了好天气,从宁波飞回西安,才把秦岭看了个透。飞机在下午4点多起飞,轰鸣着向西北方向飞去。途经浙江、江西、湖北上空,虽然也有山峦起伏,但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片一片的水面,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那应该是遍布江南的大小湖泊吧。湖北境内的长江,要比陕晋之间的黄河宽阔许多,而且从飞机上能看到航行在江面上的船只——感觉真的是“一叶扁舟”啊!这在飞过黄河上空时是根本看不到的。当前方一座座山峰绵延着望不到边际的时候,我意识到飞机已经飞临鄂西北神农架,马上就要进入陕西境内,下面应该是秦岭山脉的东端了。

此刻,太阳已经偏西,斜射的阳光把山峰的轮廓勾勒得如刀削斧劈一般,明与暗的强烈对比产生出震撼心灵的艺术效果。作为东西走向的山脉,秦岭以这样的姿态横亘于中华大地上,划出一道南与北的分水岭。从飞机上看下去,一座座山峰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群壮硕的黑色秦川牛,拱起坚硬的脊梁,朝着一个方向猛冲,挥洒出秦岭的力量和威严。一条细细的河流匍匐在山谷之间,一条高速公路与河道同行相伴,蜿蜒着忽隐忽现。这不就是丹江吗?这不就是沪陕高速吗?这不就是数千年来沟通秦、楚的蓝关古道吗?曾经的车马喧嚣,曾经的烽火硝烟,曾经的商贾穿梭,曾经的“雪拥蓝关”,都曾经是书本上的字句,而今,我正从它们的上空掠过。再仔细看,河道和公路两旁有屋舍点点,红色的屋顶凸显了它们的存在。有的连成一片,有的散落在山谷深处,如天上的星星。偶尔竟能看见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像甲壳虫一样,犹如一个个移动的黑点。人呢?看不见。在大山的怀抱里,人渺小得无可寻觅。抬望眼,层峦叠嶂的山峰,青黛渐渐化去,云雾给远山涂抹上一层淡淡的灰白,最终消失在天际,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一般认为中国画是写意的,但是,眼前的景致让我真切地感知,中国画原本也是写实的,真实得和大自然一模一样。

正当我陶醉于这壮美景色的时候,秦岭渐渐地退去了,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飞机开始下降,眼前已是开阔的关中平原。很快就飞到了西安上空,古城正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如果是夜间飞行,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当飞机降落前在空中盘旋的时候,在西安上空,能看到灯光画出的古城方方正正的轮廓;在烟台上空,能看到滨海大道的路灯点缀出曲曲折折的海岸线;在上海上空,才真正领略到什么叫“万家灯火”……

从西安飞往乌鲁木齐也是一次难忘的空中体验。那是严冬里的一天,新疆的大雪已经下了好多天了。出发时晴空万里,飞过河西走廊,就看到了地面上有一些积雪。进入新疆,积雪越来越厚,白雪覆盖下的戈壁滩平平展展,看不到一丝褶皱。兰新铁路在白色地毯上画出一道蜿蜒的黑线,然后消失在远方的苍茫之中。张扬、恣肆了整个夏秋的天山山脉,如今安静地躺卧在皑皑白雪之下,失去了“山舞银蛇”的生动与气势。天空是灰蒙蒙的,大地是灰蒙蒙的,银灰色的飞机像一条鱼一样向前游动……

2004年6月3日,我从香港乘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波音747飞机,经停阿姆斯特丹,飞赴德国汉堡。飞行的线路大体上是由香港折返回来,经过成都、兰州、乌鲁木齐上空,朝西北方向,再经莫斯科、圣彼得堡,绕行波罗的海沿岸,降落在阿姆斯特丹,再换乘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抵达汉堡。中午11点40分起飞后,飞机很快就爬升到万米高空,往下看,往前看,都是混沌一片,在很远的地方有一道很粗很粗的模糊的弧线,那是云层的边际,就好像地平线一样。到达波罗的海上空时,由于高度降低,云层稀薄,才可以看到曲折的海岸线和无数个小岛。蔚蓝的海面上,白色的浪花好像一串串珍珠,镶嵌在小岛的四周和海岸边,如同一位盛装的贵妇人,清澈、靓丽而高雅。夕阳把远方的云朵浸染得如同燃烧的火焰。飞机已经飞临荷兰上空,开始缓缓下降。机身下面是望不到边际的绿茵,看不清是牧场还是田园。但很快就看到了风车,甚至看到了绿茵上的奶牛。哦,简直和在画报上看到的荷兰风光一模一样。

2010年10月,我随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参访团赴台湾参观,在北京登上中华航空公司的航班,经历了难忘的海峡之旅。两个多小时后,飞临台湾海峡。飞机上,心潮起伏;飞机下,波涛汹涌。尽管看不太清楚,但却用心感受,默诵着余光中的诗句“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从这头到那头,这几十分钟的飞行距离,却走了将近60年……

宋代文豪苏轼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句富含哲理,是用艺术语言表达的认识论、实践论。就拿秦岭来说吧,西安人几乎没有不曾和秦岭有过亲密接触的。休闲度假,秦岭是西安人的首选之地。不要说走进秦岭北麓的大小72峪,徜徉在绿荫和溪流之间,就是穿过亚洲第一长的终南山隧道,攀登秦岭南麓的牛背梁,也是说走就走,并非难事。但不过是管中窥豹,能看到的只是一景一物罢了。即使登上一座山峰,也是层峦遮望眼,这山看着那山高,哪能看到秦岭全貌?要想识得秦岭真面目,就得跳出山外,居高临下。否则就会如同瞎子摸象,以偏概全,或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站得高,方能看得远。鸟瞰,是一种角度和方法,更是一种胸怀和气度。脚踏实地、细致观察固然重要,居高临下、纵览全局亦不可少。

(2014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