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札记
1966年春夏之交,“文革”的风暴在中华大地上骤然兴起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见习教师。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唱着革命歌曲,喊着革命口号,响应党的号召,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运动之中,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在经过最初的狂热之后,“革命队伍”发生裂变,“路线斗争”重新站队,“革命者”突然成为“造反派”的“革命对象”,事事都不能不倍加小心。眼看着学校里的老师们一个个被抄家,“牛鬼蛇神”的队伍一天天在扩大,猛然间想起一件事,心就往下沉……
深秋时节,一个阴冷的下午,我挎上写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绿色挎包,悄然走出学校大门,很快便走出了站在校门口的“红卫兵”的视线。好在我尚不在“革命对象”之列,所以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绕过一道土梁,踏上通往渭河滩的田间小道,我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偶尔遇见行人,又显出急匆匆的样子——革命如火如荼,哪能悠闲散步?扶了扶腰际的挎包,心中竟没了主意:扔还是不扔?上了河堤,却没有走下河滩。静静地站着,望着远处笼罩在暮霭中的秦岭,久久地望着。站得时间长了,又觉得不好,周围革命群众警惕的眼睛也许正盯着你呢。于是,就在铁路桥与公路桥之间的河堤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遍,对心中的事也翻来覆去地思考着。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迎面走来,快到跟前了,却叽叽喳喳地跑下河堤,远远地望着我笑。我怀疑是不是碰到本校的学生了,我不认识她们,而她们却认识我。倘若真是这样,岂不被革命小将怀疑?这竟使我顿时拿定了主意。
树上的几只麻雀倏地飞走了,几片黄叶轻轻地掉下来,落在地上。市中心和河对岸工矿区的高音喇叭里传来语录歌和口号声。我终于走下河堤,踏着松软的河沙,走过一丛丛枯草点缀着的河滩,在缓缓流淌的河水边坐了下来。这里很静,与周围的一切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枯水季节,河面很窄。我看着眼前的流水,听着河水低沉的吟唱,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流淌着的渭河水,向东,向东,蜿蜒数百里,正从故乡老屋的后门外流过。在那里,少年时的多少欢乐不就融汇在这浑黄的滔滔渭水中吗?
想起故乡,也就自然想起在省城读书的那些时光。我慢慢解开挎包,取出装在包里的七八个硬皮抄本。厚厚的,24开大小,黑色的封面,粗糙、发黄的纸质。这是“困难时期”特有的产物,记得一本大约一块钱——相当于两三天的伙食费。我是因为它们便于书写和保存才买的。在每个抄本的扉页上,都有我用毛笔写的“札记”两个大字,下面注明使用的时间段,加起来正好是我读大学的那几年。
此刻,心情反倒异常平静。我一本一本地翻开我的札记,一页一页地再看它们一眼……
虽说是札记,却很少有摘抄,都是在写自己;虽说是写自己,却根本不是日记,几乎不叙事,而偏重议论;虽说是议论,却不讲起承转合,不讲布局谋篇,短则三言两语,长则可达数页。就这样,密密麻麻写了一本又一本。我的札记,完全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看到什么写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札记里,有读书、读报偶感,有听报告、听讲座心得,有电影、戏剧赏析,有人生百态点评,有《红楼梦》《复活》等名著的人物关系表,有文艺作品中的瑕疵纰漏,有报章杂志的病句谬误,还有对师长、同学的赞赏或揶揄,当然也难免会有幼稚与狂妄。这是我以全优的成绩完成学业之后的“课外练笔”,是我的写作园地、我的畅想天国。
我实在舍不得我的这些札记。我自信这里面没有“离经叛道”“恶毒攻击”之类的东西。但是,在那个“莫须有”的年代,谁能保证札记中的片言只语不会被“造反派”拿去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而把你送进“牛棚”呢?一旦出事,谁又能听你半句解释呢?要知道,那是个不允许个人思考的年代。我再次告诫自己:留它们无益,今天来到渭水之滨,不就是要有个了断吗?
一番犹豫之后,主意反而更加坚定。手一扬,一本本札记被我抛到河水中央。
一本本札记沉入水中,留下的旋涡很快就消失了,河水依旧平缓地向东流去。我担心会不会有一本浮出水面,停留在什么地方,却再也看不到札记的影子。心头泛起一种无奈的轻松和悲凉……
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我突发奇想:我的札记顺流而下,会不会从故乡老屋的后门外漂过?会不会流到我写下这些札记的那座古城的北郊,在那里沉到河底,不再漂流?
不知什么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这才发现独自一人在这秋风萧瑟的河滩上待得太久了,万一被人注意,引起怀疑,那可就麻烦大了。于是提起空挎包,向着模糊的水面看了一眼,转身向河堤走去。远处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欢呼声……
这件事,“文革”中不敢对人说起,“文革”后还是个秘密。但我对札记的记忆却一刻也不曾淡化,甚至愈加深切。每当想起几十年前渭河边上那一幕,仍有“黛玉焚稿”的感慨。当年之所以没有“焚稿”,是因为怕招来灾祸——有多少人因为“烧毁黑材料”而蒙受了不白之冤啊!还是付之东流吧!
札记之失,对于“文革”中遭遇不幸的人来说只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在我,却是莫大的遗憾。但是,我损失的只是有形的札记,而无形的能力却是谁也无法剥夺的。我怀念我的札记,不是因为它们记载了多少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因为它们使我养成了思考和写作的习惯,由习惯磨炼而成的能力让我终身受益。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无论读书看报还是开会学习,无论研讨辩论还是参观游览,我依然写着我的札记,依然随心所欲,写我所思……
(199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