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啊!北川!
2008年5月12日之前,我几乎不知道有北川这个地方。当我知道北川是川西北山区的一座小县城的时候,它事实上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5·12”大地震来袭时,我正在家中午睡。忽然间感觉到床在晃动,又看到阳台晾衣架上的衣服在摆动……我猛地意识到可能是地震,翻身下床,大喊一声“地震了!”几秒钟之后,20多层的楼房开始摇晃。吊灯像秋千一样大幅度地左摇右摆。柜子上摆放的镜框、花瓶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抽屉被无形的手拉出来……透过落地窗,望见对面建筑工地上的塔吊像狂风中的大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与稳重……一家人在惊慌中夺门逃生,却发现电梯停摆,于是战战兢兢地摸黑走下15层楼梯,走出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次摇晃的大楼……
地震是无疑的了,但发生在什么地方,破坏性有多大,谁也不知道。通信中断,手机没有了信号,与所有的亲人失去了联系,人们又陷入新的恐惧之中……
很快,有消息传来:距西安500多公里的川、陕、甘交界处发生强烈地震,震中在四川汶川,震级为7.9级,后来又修正为8.0级。再后来才知道破坏最为严重的地方是北川羌族自治县。此后的一段时间,天天守在电视机前,看那些想看又怕看到的画面,在惊怵、哀伤、感动与泪水中度过难熬的日子。
从此,北川便成了心中的伤痛和牵挂,尤其是被夷为平地的北川中学——那些顿然消失的稚嫩的生命,那些为了保护学生而献出生命的老师。
从来没有想到过,两年后我竟然会来到北川,走在北川县城布满断壁残垣的街道上……
2010年7月26日,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创新写作教学研究与实验课题”第九届年会在四川绵阳召开。本届年会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开展面对地震灾区的支教活动。年会承办单位绵阳中学安排部分与会专家和老师赴北川特大地震遗址凭吊、祭奠。于是,我便有了去北川的机会。
7月29日早晨8点,我们的车队在一辆警车的引导下从王子大酒店出发,向着40多公里外的北川驶去。车队很快便离开了绵阳市区,行驶在宽阔的辽宁大道上。这是由辽宁援建的双向六车道的一级公路,崭新的路灯和交通标志牌以及黑色的柏油路面,都显示出这是一条通车不久的新公路。辽宁大道的尽头是与之相连接的山东大道,公路两旁的建筑工地一片连着一片,说是“塔吊林立”也不算过分,一点儿也看不到地震的痕迹。
过了安县,车队驶入山区。公路依然宽敞、平坦,有些路段的沥青路面好像是昨天才刚刚铺上的。山脚下,一排排两三层的羌族风格的住宅楼正进入最后的施工阶段,白色的墙面和红色的屋顶,在绿色山坡的映衬下,格外亮丽、耀眼。渐渐地,山高了,路窄了,看到了在电视上曾经无数次见到过的白墙蓝顶的地震棚。我想,北川快要到了,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我们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北川呢?
汽车拐了一个弯,出了山口,视野开阔了许多,远处隐约有倒塌的建筑物出现,却看不见车辆行人。巨大的石块静静地躺在路旁,显然是从山上震落下来的。正是这些巨石造成了当时的交通阻断,如今它们成了北川地震的第一个见证。迎面而来的是用黄色花朵装饰的方形拱门,拱门的横楣上写着黑色的大字“深切缅怀‘5·12’特大地震遇难同胞”,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们的心上。走进这座拱门,就好像走进了一座灵堂,虽没有哀乐低回,悲哀却在胸中激荡。在沉重的“5·12”地震纪念碑前,凝视着那深深地刻凿在石碑上的一组鲜红的数字——“2008 5.1214∶28”,我们伫立,我们默哀。纪念碑后,是一片矩形绿草地,绿草地的下面,安放着被挖掘出来的遇难者的遗骨。这实际上是一片墓地。墓地依山而建,山体垮塌的痕迹清晰可见。墓地的对面和左右两侧都是倒塌的楼房,静静地述说着遇难者的故事……
这里曾经是北川中学初中部的新校址,而今只有一支旗杆和一个篮球架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地震摧毁了这所学校的教学楼,随之而来的泥石流又把倒塌的教学楼整体掩埋。存活下来的只有上体育课的一个班和外出汇报表演的一个班的学生。与之相邻的曲山小学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几乎无一人幸免。
北川县公安局的办公楼塌了,至今还歪歪斜斜地支撑在那里。在已经变形的大门下面,玻璃橱窗里张贴着遇难干警的遗像,遗像下面写着逝者的姓名和职务。有一些逝者竟然连遗像也没有留下,应该贴照片的地方是一个黑色的方框。
公安局对面的一座四层高的百货大楼倾斜着,随时有可能倒下来,蓝色的玻璃幕墙破碎不堪。现在,它被五六根粗大的钢管支撑着,保持着地震时的姿态,而不至于真的倒下来。
职业技术学校、信用社、烟草公司、税务局坍塌为一片废墟,已经让人无法想象原来的形状。一块“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县烟草专卖局”的牌子斜挂在一根折断的水泥柱子上,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是什么单位,这个单位的办公楼像散了架的积木似的堆在那里。
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一座四五层高的羌族炮楼倔强地耸立着,而在它身后的羌族文化博物馆却被震塌了,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十字路口向西大约50米处,是架在湔江上的夏禹大桥,地震把它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断桥,桥面扭曲着伸向对岸。桥那头的山坡像被刀砍削过一样,露出一块光秃秃的“伤疤”。
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一块道路标志牌依旧坚守在它的岗位上,绿底白字清晰地写着“西羌上街”。标志牌的下方是“科技从娃娃抓起”的广告。标志牌的背后,有一家叫作羌山绿野的小餐馆——当然也是房倒屋塌了。
西羌上街大体上是一条南北方向的街道,走向与湔江平行。沿着西羌上街往南走,保存着一段地震折断的路面,能看到裂缝和翘起的水泥块。在路边的废墟上,有几块竖起来的水泥墙似的东西,一时竟不好辨认那是什么。忽然看到水泥墙上挂着圆形的吸顶灯,这才想到那是垮下来的楼板,竟直直地立在那里。
一座墙面装饰还算豪华的大楼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腰,拧着身子站在那里,显出痛苦的样子。走近一看,底层露出地面的仅有少半个窗户。原来,这座大楼的一二层已经深陷地下,五层变成了现在的两层半。
走到西羌上街的尽头,来到湔江岸边,远眺对岸,依然是满目疮痍,废墟一片。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北川中学(高中部),在地震发生时,两座教学楼整体塌陷,一、二两层深埋地下,高一、高二师生1000多人遇难,只有三层以上的部分高三师生侥幸逃生。
曾经让全国上下揪心不已的唐家山堰塞湖就是崩塌的山体堵塞了湔江而形成的。湔江是涪江的一大支流,从川西北的崇山峻岭中奔腾而来,到了北川,由西向南再向北折了一个弯,然后奔东而去,再折向西南,更名为通口河,注入涪江,经绵阳汇入嘉陵江。北川县城实际上是建在湔江的河湾里。唐家山堰塞湖距北川不过10多公里,海拔又远高于北川,一旦决堤,不仅北川会成为泽国一片,就连绵阳也会受到威胁……所幸解放军精心疏导,全力排险,堰塞湖成功泄洪,避免了一次大灾难。
望着眼前这条缓缓流淌着的湔江,禁不住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地震发生前,这里定然是北川的悠闲所在——鲜花盛开,柳枝摇曳,人们坐在岸边的长椅上,沐浴和煦春风,饱览山光水色,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是何等的惬意与恬适!地震使山川变了颜色,美景不再有,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如今的湔江水一改地震时的混浊与咆哮,从残破的北川地震遗址前呜咽流过,清澈得犹如泪水,把悲伤的故事传向远方。
走在北川的街道上,脚下是平坦的柏油路,路边竖起了保护地震遗迹的铁栏杆。栏杆背后的行道树虽不高大,却是青翠欲滴。显然,这路是新修的,这树是新栽的。而这又和路旁的废墟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啊!死寂的废墟旁,竟然迸发出勃勃生机,这之间有着怎样的偶然或者必然?
灿烂的阳光下,是一座死城。凭吊者之外,几乎见不到当地人,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清洁工的身影。他们默默地工作着,甚至和他人连目光的交流都没有。走着走着,身后竟多了一只猫,清瘦,孱弱,怯生生地跟着我们。它显然是饿了。有人拿出面包放在地上,猫贪婪地吃着,不时抬起头望着周围的陌生人。这只猫的主人也许就埋在附近的哪座倒塌的房屋下面。猫等待着主人归来,不忍离去。为了那份守候,它选择了挨饿,选择了流浪。
在一处废墟前立着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放轻你的脚步,放低你的声音,给逝者一个安宁。”是的,即使没有这个标语的提示,我们也是迈着沉重的脚步轻轻地走过,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叹息、祈祷。这个地方只适宜凭吊,不适宜游览;只适宜默哀,不适宜喧嚣;只适宜敬畏,不适宜狂放;只适宜思考,不适宜浮躁。每一个从地震遗址走过的人,都会经历一次心灵的震撼和洗礼,都会对自然和生命有新的体验和感悟。
无情的自然灾害是不可抗拒的,它可以瞬间摧毁一座城市,吞噬万千个生命。自然又是温柔和体贴的,阳光雨露使生命焕发出新的生机。这不是仇恨,也不是恩典,只是自然。正如在湔江的弯道里建设北川县城,就不符合自然之道,最终会被自然惩罚。北川是大禹的故里,大禹治水的精神和智慧已经融化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当地投入巨资建设了大禹纪念馆,却把古代先贤圣哲的经验和教诲置之脑后。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血肉之躯,怎能抵挡天塌地陷?当一块水泥板甚至一块砖头砸下来的时候,生命随即戛然而止。不堪想象,那些埋葬在公墓里的逝者,那些被压在废墟下没有办法挖掘出来的逝者,他们的死,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惨烈!他们是在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和挣扎之后以怎样的姿势永远地定格在生命的终点!
然而,生命的坚强和它的脆弱一样无法估量。德阳东汽中学教师谭千秋的遗体被发现时,他双臂张开着趴在课桌上,身下死死地护着4名学生,4名学生都得救了,谭老师的后脑勺却被楼板砸得深凹下去。青年教师王周明是50多名学生的班主任。地震发生时,他指挥学生分两路,从教室的前后门逃生。教室垮塌的一瞬间,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还没跑出教室的一名女生推出教室。这时,一根粗大的横梁打在他头上,他的头盖骨被击碎。北川县第一中学初一六班班主任刘宁在地震发生时,机智勇敢地保护了自己班上的59名学生,使他们安全脱险。而他上初三的女儿却被压在水泥断块下,永远地离开了他。地震发生时,正给幼儿园大班辅导的小学教师周汝兰四次冲进教室抢救学生,直到全班52名幼儿成功脱离危险。11岁的康洁是小学六年级学生,地震时,她从六楼纵身跳下,居然只有腿被划伤。康洁脱险后,冒着生命危险跨进随时可能倒塌的教学楼,四处搜寻同学和老师……
被地震摧毁的北川县城静静地卧在那里,新北川县城已经在山外的永昌镇拔地而起。我们看到了山坡上新建成的羌寨生机勃发,看到了路边新建的住宅楼连成一片,看到了新北川中学、擂鼓镇中学崭新的校舍,看到了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两年啊!只有两年,坚强的北川人民在全国人民的支援下,尤其是在山东援建团队的帮助下,创造了新的生活,创造了令世人震惊的奇迹。苦难的北川人民在灾难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强。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创伤却难以抚平。在羌寨一处旅游纪念品售卖点,书摊上的一本《策马羌寨》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陪同的绵阳的同志介绍说,这本小说的作者就是在地震一周年前夕自缢身亡的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我的心猛地揪紧了。对冯翔的状况,过去只是粗略知道一些,这次来到北川才有了真切的了解。
冯翔,这位年仅33岁的羌族汉子,在地震中失去了他7岁的爱子冯翰墨。冯翔忍住巨大的悲伤,全身心投入到抗震救灾工作中,为北川的抗震救灾做出了突出贡献。2008年6月11日,冯翔被破格从绵阳日报驻北川记者站站长提拔为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作为宣传部副部长,冯翔每天要处理繁重的工作,要面对上级的检查和媒体的采访,要一次又一次地在埋葬着爱子的废墟旁向来访者介绍地震造成的灾害和抗震救灾中的英雄事迹。这对于冯翔来说,无异于心头的伤疤被一次又一次地撕开。
冯翔在他的博文中写道:
儿子,我最爱的儿子,9天过去了,我和你的妈妈依然不知道你被掩埋在曲山小学废墟下的哪个地方。我们无数次前来找寻,我们带着希望而来,带着绝望而去……
儿子,我最爱的宝贝,天空又开始飘着细雨,你躺在冰冷的地下,不知道冷不冷。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担心你,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怕不怕?
儿子,你走了,带走了我们所有的希望,带走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幸福。你的妈妈天天以泪洗面,你的爸爸悲痛欲绝。我们还不敢把你离去的消息告诉最疼爱你的爷爷。如果他知道与自己最爱的孙儿如今已阴阳相隔,不知道该遭受怎样的创伤。
孩子,我最亲爱的孩子,爸爸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在盼你归来。但我们知道,你永远回不来了,你到了天堂,那里有鲜花,有蓝天,但是没有令人恐惧的地震。孩子,你回不来了,你曾经温馨的家如今已经倒塌在废墟里。
对整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尘埃;对我而言,你却是我的整个世界。爱子啊,当思念的泪水点燃,你的脚步早已走远;当今生已经阴阳相隔,我期待着来生重逢的情缘;思念你啊,我的爱子,在无数的滴雨的清晨和夜晚……
丧子之痛终于击倒了这个坚强的人。2009年4月21日凌晨,冯翔在绵阳家中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去陪伴他的儿子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冯翔把一篇《很多假如》留在他的博客里。
他向妻子告别: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妻子,请你不要悲伤。抑郁,是我这30年来最亲近的朋友。抑郁带走了我,也就带走了所有的悲伤。
他向父母告别: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爸爸,请您不要哭泣,我真的活得太难了……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妈妈,请您不要难过,我实在觉得活着太痛苦了。请您让我休息吧,真的,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他向儿子倾诉: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儿子,那是我最幸福的事。我会让你妈妈,把我的骨灰,撒在曲山小学的皂角树下。爸爸将永远地陪着你,不弃不离……儿子,你离开了,爸爸没有了未来,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憧憬。与你相聚,是爸爸最大的快乐……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我的儿子,我还是要提到你。我们将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相信一个父亲,对你最深最深的爱……
冯翔的绝笔,让生命的残阳如殷红的鲜血,涂抹在北川的断壁残垣上。冯翔是坚强的,他无愧于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冯翔又是脆弱的,他承受不起心灵创伤的剧痛和折磨。冯翔用他的生与死,对“侠骨柔肠”做了催人泪下的诠释,悠远而又悲怆!灿烂而又苍凉!
北川啊!
北川!
(201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