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昌先生
一本《朱宝昌诗文选集》,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每次翻看它,都会勾起许多回忆,产生许多联想,得到许多启迪。
这本书是由朱宝昌先生的学生、陕西师大附中韩唯一老师负责编辑,朱先生的夫人、陕西师大附中王汉华老师共同参与,并由陕西师大出版社于1994年5月出版的。书出得很朴素,素色的封面,平常的纸张,一如文件似的编排,完全是素面朝天,毫无时下盛行的粉饰与包装,坦然而又直白,根本不像是90年代的出版物,倒是很容易被误作50年代或者更早时候的“古董”。
记得是在西安市一次中学语文教学研讨会上,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韩唯一老师从提包里拿出一摞子书,向与会者介绍说:“这是陕西师大中文系教授朱宝昌先生的诗文集。这本书出得不容易。在座的好多同志都是朱先生的学生……希望大家能帮忙买一本。”没等他说完,我就抢先拿了一本,按定价付了六块七毛钱——我也是朱先生的学生,朱先生是我十分敬仰的老师啊!
韩唯一是我的学长,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拿着书跟他开玩笑说:“怎么印成这个样子?寒酸了,对不住朱老师啊!”没想到韩唯一竟认真生起气来,发了一顿牢骚。看到他火气挺大,知道他也有力所不及的难处,我又安慰他说:“这样也好,就像朱先生的为人为文一样。你能把朱先生的诗文集编出来,而且出版了,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啊!”韩唯一笑了,说:“尽了学生的一点责任罢了!”
翻开《朱宝昌诗文选集》的目录,杂文部分的第二篇便是《杂文、讽刺和风趣》。我知道“朱宝昌”这个人是从这篇文章开始的。1956年,共产党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号召知识分子、民主党派提出批评意见。1957年夏天,从春天开始的整风运动在全国蓬勃开展起来。当时我正在上高中一年级,对这场政治运动知之甚少,但从报刊上也能读到一些“鸣放”文章和座谈会发言。一次,翻阅《延河》杂志,读到一篇题为《杂文、讽刺和风趣》的文章,作者朱宝昌。我并不知道朱宝昌何许人也,只觉得文章写得不无道理,而且文笔很好,有鲁迅杂文的风格。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一天之后,《人民日报》又发表社论《工人阶级说话了》,吹响了反右斗争的战斗号角。从时间上看,写于1957年5月30日、发表于《延河》第六期的《杂文、讽刺和风趣》成了射向共产党的最后的炮弹,也成了“右派”分子露出的最后一条尾巴。这株“大毒草”正好撞在枪口上,朱宝昌成了西安地区有名的“大右派”。
上大学之后,才知道朱宝昌是原西安师院的教授,西安师院更名为陕西师大是在1960年初,当时,“右派”朱宝昌还没有资格登上社会主义的讲台,我对朱宝昌是只知其人,未见其面,有时也会想起那篇“毒草”文章,心里不免存着好奇。
大约是在1963年,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国民经济开始复苏,社会生活渐趋正常,部分“右派”被摘掉“帽子”。摘掉“帽子”的朱宝昌先生重新登上讲台,给我们讲授先秦、两汉文学,至此,我才见到先生的庐山面目。
朱宝昌先生身材消瘦,步履缓慢,背微驼,长脸庞,直鼻梁,眼睛明亮而深邃,头发稀疏而花白,给人的印象似乎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说话带有浓重的苏州口音,而且干咳不断,听他讲课是比较费劲的。但是,朱先生的课却是最吸引人的课之一,同学们都喜欢听,原因在于他的课讲得深刻、幽默,很有独到的见解。先生讲课常用层层剥皮法,把事理、文理分析得精辟、透彻,让学生茅塞顿开,并学到赏析的方法。
朱先生上课也很投入感情。先生讲《诗经》里的《豳风·七月》时,他纵情朗诵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
先生的朗诵,把“流火”读得犹如“流虎”,把“觱发”“栗烈”读得紧凑而急促,尤其是在“何以卒岁”之后拖一个很长的“噢——”的后音,把主人公生活窘迫却又无望无奈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同学们惊讶之余,都学会了朱老师的腔调,乃至几十年后,同学聚会,一提到朱宝昌老师,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朗诵起“……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噢——”我还清楚地记得,先生特别解释“七月流火”的意思是到了夏历七月,火星下行,天气由热转凉,秋天快要到了。现在每每看到报纸上用“七月流火”作为大标题表示酷热难耐,不禁哑然失笑。先生讲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慷慨激昂,对司马迁的忍辱负重、坚韧不拔大加赞赏;讲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风趣幽默,冷嘲热讽,把嵇康的桀骜不驯、放荡不羁描述得绘声绘色。我想,在心灵深处,先生与司马迁、嵇康是相通的吧!
先生有一大嗜好,就是抽烟,即使在课堂上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先生慢慢地走上讲台,放下书包,两只手摸遍所有衣兜,终于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往嘴里一夹,再摸出火柴,划着,用一只手掌遮挡,点烟,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上一口,连续干咳几声,然后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前排的学生,问道:“讲到哪啦?”
有一次,教务长在助教刘某某的陪同下来听朱先生的课,上课铃声响过,却不见先生进教室。同学们扭头看看教务长,暗自为先生着急。10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先生的影子。教务长脸色很难看,刘某某赶紧跑出去寻找。几分钟后,刘某某扶着先生走进教室。先生并不着急,依旧摸烟,点烟,吸烟,干咳,然后伸出左手,指着手表说:“我的表还差10分钟。”课后同学们私下议论:“朱老师这下子可要惹事了。”
一天下午,因为要交作业,我和两位同学去朱先生的家里拜访他。已经快四点钟了,朱先生还躺在床上,看到我们进来,才欠起身子,靠在床头,一副慵懒的样子。他自己先笑了,说:“林妹妹就是这样子的。”说得我们都笑起来了。这次拜访中,朱先生还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他说,我们班一个同学假期从家乡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在回信中称呼这位同学为“某某弟”。这位同学看信后,十分感动又十分不安,回信表示万万不可接受老师称自己为“弟”。朱先生笑着说:“他搞错了,‘弟’是‘弟子’,也就是学生的意思。”
朱先生对学生的作业(论文)从不详批细改,而是采用大而化之的批改方法,或表扬,或批评,抓住要害,一语中的。我的一篇论文被朱先生批了8个大字:“气势磅礴,前途无量”,让我着实深受鼓舞。但自己也深知,充其量不过是文章的架子搭得还可以,老师爱生心切,才给予如此夸张的鼓励。当然,对很差的论文,先生会毫不客气地批上“狗屁不通”。虽然有些过分,但也是恨铁不成钢啊!
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去看望先生,先生正卧病在床。谈起过去上学时的情景,先生还提到我的那篇文章,并说起当年的一件事。先生说:“刘某某对我说,对像赵明这样的学生,最好不要表扬。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家庭出身不好。我说,人家的父亲还是共产党员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先生诡秘一笑,说:“我的助教是来监视我的。”说着,又大笑起来。
先生于1991年辞世,享年82岁。
斯人已去,诗文长存。我们这些学生后辈读先生的诗文,不仅得以学习先生的学识、人品,还可以想见先生的音容笑貌。先生的不幸是遭遇了太多的磨难,一顶“右派”帽子,辍笔20年,这对于一个老师、学者来说该是多大的不幸啊!先生的大幸是在有生之年看到了春暖花开,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暖风里,重新找回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
近日重读《杂文、讽刺和风趣》,真是感慨良多。这篇文章,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不仅没有什么大错,还很有远见。杂文该不该存在,历史已经做出回答。作者热爱共产党、热爱共和国的拳拳之心真情流露;作者提出的“有光明就歌颂光明,有黑暗就揭露黑暗”“一个总的一贯的原则,为了使社会更进步,使人民的生活更美好”的主张,和党的“实事求是”的作风、“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相当地吻合;作者所刻画的某些基层领导以党的化身自居,不学无术而又飞扬跋扈,败坏党的风气和形象,确是入木三分,活灵活现。而这一切,在当时的政治运动中却被当成“恶毒攻击”的“右派”罪证。“右派分子”这顶极具中国特色的大帽子,一旦戴在头上,那可就万劫不复了。虽然在困难时期过后先生“右派分子”的帽子被摘掉了,可那只是“摘掉”,而不是“改正”,帽子还在人民的手中。到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革”中,“摘帽右派”成了一个继之而来的新概念,依然像紧箍咒一样罩在他的头上,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反右斗争的错误得到纠正。20年的“右派”生涯,情何以堪!解放前就在多所大学担任教授的朱宝昌先生,解放后在北师大因为一篇文章的“错误”被降为副教授,在西安师院因为“右派”身份而被降为讲师。“右派”摘帽后恢复副教授职称。改革开放后职称制度改革,先生却因年老已退休而失去评职称的资格,终以“副教授”盖棺定论,怎能不令人扼腕!
几十年过去了,杂文还在,讽刺还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依然有黑暗的事物在滋生、蔓延。某些官员已经忘记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甚至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报载,某地一局长竟然责问记者:“你到底是替党说话,还是替人民说话?”这位局长不仅自己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还企图把党也置于人民的对立面,岂不是党的大敌?于是,有许多人写文章,包括写杂文,批判、讽刺这位局长的无知、骄横和缺乏党性。可惜的是,杂文的作用是有限的,而腐败者脸皮的厚度是无限的。对于那些不上法庭不落泪的贪官来说,杂文算什么?你讽刺你的,我干我的,脸不红,心不跳,其奈我何?过去是不让讽刺,写杂文会被视为异类,会被批判甚至被抓被关;现在是讽刺不起作用,写杂文成了文人自我愤怒的事,被讽刺、被揭露者既不悔改也不愤怒。这究竟是杂文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悲哀?先生若地下有知,恐怕也要扼腕叹息了。
(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