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小吃与关中方言
2014年2月19日,一则新闻火爆媒体:昨天,习近平主席在钓鱼台国宾馆养源斋设家宴款待连战伉俪。习近平为陕西老乡连战特别准备了陕西菜、泡馍、肉夹馍以及面。席间,习近平还给连战写了一个
字:
这个稀奇古怪的汉字,对于关中人来说可是司空见惯,很多面馆都以这个汉字做招牌。但是,这的确是个独创的专用汉字,不要说外地人,就连陕西人也未必写得出来。其实,这个字并不难写,记住一个歌谣就可以了:
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西一长,东一长,中间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钩搭挂麻糖,推个车车走咸阳。
(注:麻糖,即麻花,油炸食品,咸阳人把麻花叫作麻糖。麻糖成捆儿卖,十个一捆儿,可以提在手里,或者挂在钩子上。)
关于这段歌谣,还有一个民间传说:一个怀才不遇的穷秀才来到咸阳,路过一家面馆时,听见里面传来“ ——
—”的响声,知道店家正在做一种又宽又薄的面条,一时饥肠辘辘,便不由得走进面馆,要了一碗
面大吃起来。秀才吃罢,却无钱付账,狼狈之间,不免心生怨气:满腹经纶,竟落得如此地步,天理何在!于是与店家商量,写一个
字抵账,既泄私愤,又展才华。只见秀才口唱歌谣,笔走龙蛇,一个大大的
字展现在人们面前。
类似的传说在民间有多个版本,都是后人杜撰的,根本无从考证,也无须考证。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这个传说中得到两个信息:一是 字是个象声词,是模拟擀面时发出的响声,还有人说
是扯面时面条儿在案板上摔打发出的声音;二是
面与咸阳有关,咸阳就是
面的发祥地,不然为什么偏要说“推个车车走咸阳”呢?其实,从古到今,面确实都是咸阳人的家常便饭。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咸阳县政府对面的巷口,有一家面馆专卖河水
,生意火爆。所谓河水
,就是直接从渭河里取水,经过沉淀,然后用来和面、下面,吃起来滑溜、筋道,为咸阳人所钟爱。那时,咸阳的地下水含氟量较高,被称为苦水,不宜饮用。而渭河水不曾受到污染,咸阳县城人饮用的就是沉淀后的渭河水。从渭河里拉水送到各家还是一个行业呢。
面,或擀,或扯,薄薄的,宽宽的,长长的;可以
吃汤的,也可以吃黏(黏,关中方言读
。黏面,就是不带汤的干面)的。还有一种蘸水面,是把又宽又长的面条煮熟后捞到一盆清水里,再从清水里把面条拉出来,在备好的调和汁碗里“走”一下,然后送进嘴里吃下去。
面正因为有这样的特点,才被封为“关中八大怪”之首——“面条像裤带”。
需要说明的是,关中人说的 二字,发音可不都是二声,而是第一个读二声,第二个读轻声。这样发出来的音,飘上去,又轻轻降下来,给人一种响亮、柔美的感觉。如果把两个字都读成二声,关中人听见了会说:“这人说话咋怪不叽叽的?”
在有关 面的新闻出现之后,网上又出现了关于肉夹馍的帖子:“洛阳大叔在纽约卖肉夹馍,日进800美金”,“四个IT从业人员改行在北京卖肉夹馍,打开创业新天地”……肉夹馍不光进了京城,而且走出了国门,这让关中小吃又火了一把。馍是皮焦里嫩的白吉馍(一种特制的烧饼),肉是味道醇厚的腊汁肉,此馍夹此肉,真乃绝配,一口咬下去,满嘴留香,强似洋人格式化的三明治。好吃归好吃,但明明是馍夹肉,为什么要叫肉夹馍呢?这让外地人大惑不解,说陕西人“就是怪”。岂不知,这正是陕西人的底蕴。
陕西关中地区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长安又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周秦汉唐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古代民族文化不仅遗存在文物古迹里,也遗存在民俗风情、饮食习惯和地区方言里。“肉夹馍”的说法虽不符合现代汉语的语法规范,但却是古代汉语延续至今的活化石。“肉夹馍”是“肉夹于馍”的缩略语,在古汉语里属于宾语前置。宾语前置的表达效果在于突出宾语,给人以鲜明的印象。“肉夹馍”把“肉”字凸现出来,造成强烈的视觉和味觉冲击,其表达效果远在“馍夹肉”之上。由此衍生出来的“菜夹馍”“酱辣子夹馍”,在西安随处可见。老百姓口头上的古汉语与现代汉语浑然一体,文化传承变得自然而随意,谁又能说这不是与生俱来的底蕴呢?
与肉夹馍同时走出陕西,甚至比肉夹馍更受欢迎的关中小吃是凉皮。凉皮分面皮和米皮两种,都是蒸制而成。用小麦粉蒸制的叫面皮,用大米粉蒸制的叫米皮。一般都是放凉了之后才吃,所以叫凉皮。一张圆形的凉皮,被切成一指宽的细条,盛在碗里,加上一撮小豆芽,浇上用多种调料熬制的汤汁,再捏一缕凉皮在油泼辣子盆里“走”一下,提起来红油掉串,顺势放在碗里,递到顾客手里。用筷子上下翻搅之后,挑起一筷子红里透白的凉皮送进嘴里,刺溜一声,柔韧筋道,清凉爽口,嘴唇被辣油染得红光铮亮……春夏秋冬,一日三餐,凉皮店的生意从来都没有消停过。君不见,寒冬腊月,雪花飘飘,寒风中的街头小吃摊上,被羽绒服包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们,翘起兰花指,心无旁骛地埋头于一碗碗凉皮,发出吸溜的响声……
西安有的店铺专卖热凉皮,一样是生意兴隆。“热”凉皮,岂不矛盾?这是叫法上的错位。凉皮刚蒸出来时都是热的,放凉了就叫凉皮,趁热吃就叫热凉皮。热凉皮一般都是米皮。店家把刚蒸出来的米皮切成寸把宽,加一点儿青菜,浇上热汤,一碗热凉皮就端上了桌,吃起来别具风味。冬天里,面皮也有炒了吃的,那是另一种热皮,类似于炒河粉。
说起米皮,应该是关中人的独创。关中秦岭北麓长安区的川道里,河道纵横,流水潺潺,开发出一块一块的水田,水田里出产一种叫桂花球的大米,品质极佳。无奈关中人喜面食,而对大米敬而远之。郭达的小品《换大米》就取材于此。以大米换面粉,毕竟不是个正经事儿。聪明的长安人就把大米磨成粉,将米粉加水搅成糊状蒸凉皮,当作面条吃,既使大米派上了用场,又得了口福。一代代传下来,成了大众小吃,而以地处长安、户县交界处沣河岸边的秦镇米皮最为有名。
在老辈关中人的方言里,凉皮本来是叫皮子或酿(关中方言读)皮子的。“酿”有柔韧、筋道的意思,说的正是皮子的性状。到了现代年轻人嘴里,“酿皮子”变成了“凉皮”,说的也是它的性状,却轻巧多了,于是以此名流行全国。
说到关中小吃,当然离不开牛羊肉泡馍。用发到六七成的面烙出来的饦饦馍,是牛羊肉泡馍的主食配料。关中人在口语中,并不区分是牛肉泡馍还是羊肉泡馍,只是到了餐桌上,把馍掰碎了,才告诉服务员要牛肉还是要羊肉;平日里直呼“羊肉泡”,不但省掉了“牛”字,连“馍”字都省掉了,只剩下“羊肉”显摆在那里,让人提起来就食欲大动。不过,这“泡”字却暗藏玄机。“泡”的意思是较长时间地浸放在液体中。外地人对“羊肉泡”的理解,就是把馍掰开,放进羊肉汤里泡着吃,还心生狐疑:这半生不熟的硬饼子,泡一下就能吃吗?放心吧!羊肉泡馍实际上不是泡的,而是煮的。耐着性子,把馍掰得碎碎的,交给服务员端到炉子上,加几片羊肉、一撮粉丝和各种配料,师傅用一把炒瓢,盛上适量的羊肉汤,烧开后把馍倒进去,大火煮上几分钟,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泡就端到你的面前了……把煮馍叫成泡馍,关中人和你开了个大玩笑,谁能说关中人言语生冷、没有幽默感呢?真的“泡”馍也是有的,那叫葫芦头泡馍、羊血泡馍。葫芦头泡馍用的主料是猪肠子;羊血泡馍又叫粉汤羊血,主料是切成细条的羊血。葫芦头泡馍和羊血泡馍用的馍是发面的,掰的馍块要比羊肉泡的馍块大许多。送到炉子上,加上配料,师傅用汤勺把汤锅里翻滚的热汤浇在碗里,再倒回锅里,反复地“泡”上几次,最后加上葱花、香菜等佐料,再加满汤就成了。葫芦头泡馍、羊血泡馍也是关中人喜爱的美食,只不过没有羊肉泡馍那么大的名气。
关中盛产优质小麦,以小麦粉制作的各种馍是关中人的主食,也是关中人的骄傲。除白吉馍、饦饦馍、罐罐馍(馒头)、缠缠馍(花卷)之外,还有锅盔馍。锅盔也是关中人喜爱的一种面食干粮,以硬面烙制而成。为什么叫锅盔?相传,唐朝官兵建造乾陵时,因工程巨大,施工人员多而忙碌,吃饭成了问题。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官兵就把头盔卸下来当锅用。把和好的面摊在头盔里,架起来用火烤,烤熟的面饼香酥可口。人们便把这种烤饼叫作锅盔——以头盔当锅做成的面饼——真是名副其实啊!当初用头盔做成的锅盔估计有一定的厚度,但不会有多大,而且一定是“凹”形的,翻过来就像帽子一样。后来改用平底锅,锅盔就可以做得很大,一般直径在30厘米以上,厚2~4厘米,有的可达五六厘米。因此,“锅盔像锅盖”之说并非夸张,并且成为“关中八大怪”之一。锅盔的特点是干、硬、酥、香,吃起来有嚼头,耐饥,又适宜保存,是外出必带的干粮。“农业学大寨”期间,陕西关中的生产队队长组队前往参观学习,队长们背着锅盔以解决旅途中的吃饭问题。到了大寨一看,大寨人提着一罐罐玉米糊糊上山干活。领导说大寨人干劲大,觉悟高,要好好向他们学习。队长们私下里议论:背着麦面锅盔,学人家吃玉米糊糊哩!民间还有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位老妇人养着一个懒儿子。老妇人要去娘家住一些日子,怕儿子挨饿,就烙了一个大大的锅盔,中间留出一个洞,出门时将锅盔套在儿子的脖子上,让他转着圈吃……等到老妇人回到家,发现儿子已经饿死了。原来,儿子把嘴边的锅盔吃完了,竟懒得把锅盔转动一下,就这么饿死了。这个笑话是讽刺懒汉的,且极为夸张,但也说明锅盔的确可以长久存放。
“锅盔”二字,普通话的发音是 ,都读一声。关中方言中“锅盔”的发音,声母、韵母与普通话相同,只是声调不一样,读作
,“锅”读半上声,“盔”读轻声。关中方言与普通话的区别主要在声调上。关中人学说普通话,声调往往弄错,被戏称“醋溜普通话”。
过去以为锅盔为陕西关中所独有,读了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我的家乡》,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江苏高邮也有锅盔。文中有这样的描写:“有卖牛杂碎的摊子。卖牛杂碎的是山东人。这种摊子上还卖锅盔(一种很厚很大的面饼)。”文中说的锅盔和关中锅盔有点相似。后来又知道,在武汉、成都也有卖锅盔的。不过,武汉、成都的锅盔实际上是馅饼,有糖锅盔、肉锅盔等等。原来,此锅盔非彼锅盔也,徒有虚名而已。即使在关中,也不是所有的烙饼都可以叫锅盔的。且不说带馅的不能叫锅盔,就是不带馅的纯面烙饼,个头不够大的,也不能叫锅盔。例如外地人的烧饼,关中人给它起了个很轻巧的名字,叫饦饦馍( ,第二个“饦”读轻声)。饦饦馍只能算是锅盔的小字辈。
习主席的家乡是陕西富平。富平地处关中中部的渭北黄土高原,出产一种名吃,包装袋上醒目地印着三个鲜亮的字——琼锅糖。此物关中多地均有出产,而以富平的为佳,声名远播。据介绍,琼锅糖采用优质井水与上等精细的小米蒸馏,与大麦芽浆搅拌发酵淋汁,用铁锅熬成糊状的灶糖,取出冷却,再在蒸汽加热中反复拧条拉扯,使糖色由黄变白如琼,然后与炒熟的白芝麻,再配以花生仁、核桃仁、冰糖、白砂糖、果脯、陈皮等分层置于瓷缸内热焖,最后混压成饼,刀切成条即成。为什么叫琼锅糖呢?大概缘于产品说明里的“糖色由黄变白如琼”。“琼”是什么呢?“琼”者,“赤色玉,泛指美玉”(《辞海》)。这样,“白如琼”的说法就不靠谱了。再说,琼锅糖的成品呈硬块状,外观可见破碎的小米粒杂以花生仁、核桃仁之类的配料,被糖汁黏合在一起,颜色混杂,绝无玉的感觉。考察关中方言,“琼”原来是个同音替代字,“琼锅糖”原来应该是“倾锅糖”。“倾”,关中方言读作 ,四声,意思是用小火慢慢地把食物焖熟。这正与琼锅糖的制作工艺一致。关中人把蒸红薯叫“倾一锅红苕”,可以作为佐证。但是,这个“倾”字,在普通话里既没有
这个读音,也没有“小火焖”这个意思。这就让外地消费者犯难了。于是,找到“琼”字来替代。“琼”字既与方言“倾”字同音而让关中乡党能接受,又能让外地人看见这个表示美玉的字而望文生义,产生联想,对产品无限向往。但说白了,倾锅糖与赤色的美玉实在没有任何关系。
除了“倾锅糖”,富平出产的柿饼也是很有名的。富平是闻名世界的柿子优生区,2001年被国家林业局授予“中国柿乡”的称号。富平柿饼是用本地产的优质柿子,经过人工干燥而成的饼状食品。表面附着有一层白霜,断面呈金黄半透明的胶质,柔软,甜美,性甘平无毒;能润心肺,止咳化痰,清热解渴,健脾涩肠。柿饼,似饼而非饼,是一种纯天然的半干水果,于秋冬时节上市,为老百姓所喜爱,历史上曾经是敬献给皇上的贡品。
关中还有一种糖也很有名气,那就是产于三原县的蓼花糖。蓼花糖始创于明代正德年间(1506—1521),已有约500年的历史。蓼花糖以糯米为主料,配以黄豆、白砂糖、饴糖和芝麻等,经过20多道工序精心制作。蓼花糖呈圆鼓槌形,个大体轻,金黄的表皮上均匀地沾满芝麻和砂糖,里面是雪白的蜂窝状糖心,吃起来别有风味。因为这种糖好吃,当地人给它取名嫽花糖。“嫽”是“美好”的意思,关中人把“好得很”说成“嫽的太”。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逃到西安。官员们把嫽花糖作为地方名贵食品贡奉上来,慈禧太后品尝后大加赞赏。慈禧太后见嫽花糖的形状酷似她在草原上见过的一种蓼花果实,觉得有趣,便取其谐音,说道:“就叫蓼花糖吧!”蓼花糖从此成为贡品。清康熙年间的进士温义在《纪念堂遗稿》中有诗赞曰:“生性冰雪姿,胸怀若旷谷。色形似莲藕,风味告乃翁。”
地方文化的因子在哪里?在风味小吃和方言里。可以说,小吃和方言就是地方文化的生动符号。从父母口中学来的家乡话,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是关于故乡的最好也是最顽固的记忆。习主席的父亲、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习仲勋,一生转战南北,乡音未改,饮食上恐怕也还是喜欢关中家乡风味。习主席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由于受家庭影响,以及在陕北插队的经历,也是乡情难忘,故以家乡饭食招待在西安度过童年的连战。“亲不亲,一乡人。”万般深情,都在这一碗泡馍、一碗 面里了。从小在西安长大的著名影视演员张铁林,难耐胃肠对故乡的眷恋,有时会从北京飞到西安,约几个同学,在老孙家咥(
)一碗羊肉泡,然后心满意足地飞回北京。你说,这是为的啥呀?
顺便提一下,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则新闻里有一句话:“习近平为陕西老乡连战特别准备了陕西菜……”说“陕西老乡”就没有陕西味了,只有说“陕西乡党”,才是正宗的“老陕”。
(2014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