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也是翻译家
开始时,我满怀欣喜地打开了《小兵张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结束后,我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故事还是原来的故事,但观众已不是原来的观众。
被我忽略的一点是:《小兵张嘎》是一部1963年出品的黑白片。重温经典之后,我顿时陷入糊涂暴走模式。钟连长、区队长、村长、罗金保……个个头裹白毛巾,一身粗布衫。不仅如此,嘎子见谁都叫“叔”,一会儿“老钟叔”,一会儿“老罗叔”,尤其是结尾处八路军打了胜仗,老百姓来庆功的场景,这是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凡是嘎子叫过“叔”的人都来了,不仅有“老叔”还有“大伯”,镜头平均三秒一换,而且他们都只做一件事就是“呼唤嘎子”,我终于陷入脸盲的绝望中。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化身“AI”,开启人脸识别模式。
不仅是傻傻分不清楚的叔,一条一直在漂的小木船也让我十分头大。
电影开场是这样的:“日军在河岸上追捕一个八路,八路中弹倒在渔船上,渔船顺水漂流”,从1分16秒八路军中弹倒下到2分16秒画面出现“1943”的年份,中间除了5秒是岸上日军搜捕的画面外,近55秒都是木船在一片寂静的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漂着。
从“看”的角度,此刻的寂静与开场密集的枪炮声形成鲜明对比,在增强戏剧张力的同时,还能有效地让观众平静下来,以便更好地进入故事。但是如果只通过“听”来感受,那么对于电影讲述者来说,这段时间堪比春晚倒计时前的“惊魂30秒”,因为长达50秒的寂静给到听者的往往不是平静而是焦虑和恐惧。50秒的时间,画面无声,所以讲述者必须有声,但船一直漂着,所以它在听者的脑海中也必须一直漂着,毕竟画面的意境仍然要保留。
任凭我绞尽脑汁,最后也只能憋出一句:“一条木船,漂啊,漂啊,漂啊……四周寂静无声,船漂着,漂着,漂进一片芦苇丛”,我把语速放到最慢,在重复了5遍“漂”之后,也只撑了不到20秒。
到底怎样让船花式“漂流”,起码撑过30秒?没办法的我只好向师姐求助,她问了我两个问题:船在漂之前和漂之后有什么情节可以连缀起来?船在漂的时候,还有其他的画面细节可以被描述吗?
我静下心反复观看这段剧情,船在漂之前的情节是“八路中弹倒在船上”,中间还穿插着“日军正在岸上搜捕”的画面,如果在描述中加入这些情节信息,木船的漂流就不是无意义的,而是预示“嘎子的渔船载着负伤的八路漂进芦苇丛,躲过了日军搜捕”,这样可以给听众更完整的思考空间。
而在画面中,除了一条船,一片芦苇,船顺水漂流外,还有什么细节呢?比如船是怎样漂的?它没有固定的行驶轨迹而是漫无目的;它不是漂向了岸边的鬼子而是进入了河流深处的芦苇丛;如果再细致一点,会看到水流并不湍急,层层的涟漪说明它漂得十分缓慢。
暗中观察,深思熟悉之后,我重新写就这一段场景:“木船向远处缓缓漂去,此时,天色渐暗,敌人用手电照亮水面,试图寻找负伤八路的踪迹,而木船则漫无目的地漂着,漂进了一片芦苇丛,四周寂静无声,船缓缓驶过,荡起层层的涟漪,不一会儿就驶进了芦苇丛深处。”这一次,我录了38秒。
一个讲述者,就是一个翻译家,想要讲好一只漂流的船,就要先看懂所有隐藏的画面信息,才能说明白它究竟漂向何方。要知道,我们是电影的二次创作者,而不是机械的画面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