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黑暗 一半光明

一半黑暗 一半光明

触觉印迹:凸起的盲道给脚带来不平的触感,是视障群体的日常

身份印迹:2019级国际新闻学硕士研究生

记录者:骆香茹

寒假,沉寂已久的微信同学群又躁动起来,大家商量着小聚一下。

我提议:“最近《流浪地球》上映了,我们吃完饭一起去看吧!”大家一片附和。

只有小何最后才发出一条信息:“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买了票,走进观影厅的时候,我看见前面的人陆续排队拿了3D眼镜,我才猛然意识到:小何只有单眼视力,是看不了3D电影的!顿时,我感到自己太不周到了。我盯着微信里那条无法撤回的消息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半天,发出道歉:“对不起,我忘了《流浪地球》是3D电影……”

这次,他回复得很快,“没事儿,习惯了。”

这六个字在我看来十分扎心,我抬起头,灯光已然黑去,电影悄然开始。我戴上3D眼镜。这一次,我试着闭上一只眼,眼前是几层光影重叠的画面,字幕也看得不真切。不到一分钟,我睁开了眼,左右两只眼见到的画面相互配合,给人一种三维即视感。但想到这种立体的视觉感受是小何这十几年都无法体会的。我在黑暗中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小何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小时候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左眼受了伤,就诊后暂无大碍,但没有坚持复查。到了中学,家人才发现他的左眼有些异常,医院的诊治结果是——外伤性白内障。于是他做了手术,装了晶体。医生预估,术后他的视力也许能恢复到0.2。后来,“也许”没能实现,他在一遍遍的视力检查中体会着物理课上学到的“用进废退“的意义——没能被充分使用的左眼视力一直在下降,从0.02到指数,到光感,到归零。

那段检查的日子,小何频频请假,学习落下不少,情绪也一蹶不振,原来喜欢的篮球队活动都不再参加。但有几次,我看到在午休的时候,小何独自一人去往篮球场,练习运球、投篮。

过了很久小何才对我坦白,因为只有单眼视力,所以他对大约6米以内物体的深度感觉不良,在球场上也会找不准球的位置。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断练习,让视觉和大脑协调性的紊乱在反复的训练中被修正,让剩下的那只眼睛形成立体视觉。

从他所经历的痛苦中,我了解了何为“忍受黑暗”。虽然,对他人而言,这没那么容易感同身受。明眼人闭上眼睛,或者置身黑夜感受的黑暗,和视障群体所感受的能一样吗?

显然不一样,闭上眼睛的明眼人的视野中还残留着光斑,有视觉后像。身处黑夜的明眼人仍然有视觉经验和视觉记忆,知道自己的模样、天空的颜色、飞行器的痕迹、夜空的秘密。明眼人随时可以走出黑夜,转向光明。而许多视障人士则永远身在极夜,阳光从不曾光顾地方。

因为小何,我开始学习走盲道,感受凸起的竖条盲道给脚带来不平的触感,循着盲道感觉路在脚下蔓延。闭上眼,面前是无边的黑暗,没有方向感,也没有安全感,总感觉面前有随时陷落或者有异物撞上来的危险,因此不敢迈步。而睁开眼后,才发现走了不到10米。我想,如果角色互换,我大概远没有在街上行走的视障群体那么勇敢。

对于小何而言,他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他不曾见过光明。而现在“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状态让他连光也难以忍受——他害怕太阳,强光会让他本能地闭上眼睛。但他仍然心存感激,哪怕强光让他难以睁眼,但毕竟一半黑暗的对面,是一半光明啊。

相对于完全失明的盲人来说,小何是幸运的。在他们的世界里,黑暗的另一边还是黑暗——没有色彩,没有画面,形容词也变得苍白。你说远处是漫山的野草、成群的牛羊在广阔的蓝天下追风戏草,可什么是远处?漫山野草是什么景象?蓝天是什么样子?或者,“我”是什么样子呢?

这也让我想起了无数视障朋友向我望来时,他们表情中流露出对幸福、想象、交流的愿望。是的,他们看不见物理意义上的电影,但他们却能在“光明影院”中听见心理意义上的电影。

因此,我成为“光明影院”的一员。

我期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的关怀、技术的进步可以使视障群体离开“极夜”,让每一位视障朋友都能拥有“光明”,哪怕是微小的、暗淡的。我期望,谁都可以享受“光明”,不管是物理上的,还是文化上的;谁都可以分享“光明”,不管是讲述还是倾听;谁都可以成为“光明”,某个人的,或者某群人的。

我爱这个世界,希望光明永在,也希望沐浴在光明中的是我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