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世界的门
行走印迹:在与“光明影院”同行的日子里,我得以推开世界的门
身份印迹:2018级广播电视学硕士研究生
记录者:王静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视障人士的学生,在此之前,我对视障人群的想象完全基于文学及影视作品。在我目力所及的区域里,盲者要么是金庸小说里的隐于俗世的武侠高手,要么是电影《闻香识女人》里戴着墨镜、穿着笔挺西装的幽默绅士,又或者是新闻里身残志坚的精神楷模。
在中介化的想象里,视障仿佛只是一种凸显人物性格的方式,是强者闪光生命中的零星点缀。在小说里,一个人若是眼睛看不见,作者必定会赋予他与世无双的灵力,视障不仅不会对出行造成任何问题,甚至还会造就盲人看透敌手心理的超能力。
然而,5月19日这一天,想象被现实击碎。我开始意识到,当视障降临到一个普通平凡的个体身上时,往往没有灵力,只剩无力。
这样的无力感,从第一次闭眼体验开始。
在观影人群到场之前,师哥让我们闭上眼睛,在剧场内绕场一周,体验一下盲人出行的感觉。刚开始我觉得这些形式化的操作有些傻里傻气,毕竟设身处地是一个极高的人格要求。然而,当我尝试闭眼的一刹那,即使我不是盲人,也领悟了一两分那种人生模式的艰难困苦。
当世界变成一块黑幕时,急剧的不安会从黑暗的四周席卷而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抓紧了旁边朋友的胳膊。人群向前涌动,我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催促,在一次次猝不及防中迈开脚步。每一次抬脚都如临深渊,每一次落地都不由得松一口气,就走了三四个阶梯,我频繁违规地睁眼了三四次。
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命运已然剥夺了睁眼的选择。观影人群即将抵达,我们从剧院出来,各就其位,我站在大巴出口处迎接他们。尽管之前的体验行为给了我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车门打开的时候,我还是心内一惊。
你甚至可以从容貌形表辨认出这群人的迥异之处。他们穿着朴素,多数人手持盲杖,其中一位女士,左腿的下半截没了,走路的时候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晃动。而像她这样不仅一处残障的,不在少数。
他们从我眼前走过,奇怪的是,在生活里的每个角落,我几乎从未窥见过这群人的行动痕迹,他们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时常,当我深夜看着窗外繁华都市的夜景时,会有种旅居他乡的漂泊与隔离感。但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才是这座城市里真正的隐形人。
他们看不见城市,城市也看不见他们。
视障导致贫穷,贫穷导致封闭,封闭导致隔离。如此循环往复,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给他们的人生设置了重重关卡。
在学校里,我们常常追问人生的意义,苦思冥想“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为爱情死去活来,为学业挫败颓丧。当我们试图对人生做出千百种哲学的解读时,这群人的生活状态告诉我,活着或许真的不为了什么,“活着就是活着”。这本是我极不认可的价值取向,但在风霜雨雪严相逼的现实里,先天性弱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情吧。环境会改变人的坐标体系,有时存在不是无奈的承认,而是坚毅的宣告。
嘈杂渐息,人们落座之后,电影《流浪地球》开始放映。
放映前后,我看到不少叔叔阿姨拿着手机拍下现场的照片,紧接着把手机抬到眼睛的高度,再把脸贴近仔细端详,与周围人说笑谈论。原来视障观众不都是完全看不见的,他们的手机字体显示很大,大抵是能看出字迹。他们的下一步或许也该是将千挑万选的照片发到朋友圈,编辑文案,点击发送,期待着好友的夸赞与评论。正当我疑惑时,忽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你是志愿者吗?”一个身型健朗的老奶奶问我,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道:“带我去趟卫生间吧。”她的语气温柔又不容反驳,我乖乖从命,把身子放得很低,每跨过一个台阶就抢着说一句“上”。俗语道勤能补拙,用在此处形容我甚为妥帖。
还没走几步,奶奶说“你不用这么低,这多累,你把我领过去就行”,一边说一边拽着我直起腰,我突然有种身份倒置的错觉,从她的角度看我,此时手忙脚乱的我似乎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前几天看过的加缪的一句话浮上心头:“通常情况下,选择献身艺术的人,都曾自视与众不同。然而他很快会发现,自己的艺术、自己的与众不同,往往就扎根在与所有人的相似中。”在不同的条件上,身份经常对调,而这一切的基础,正是源于种种不同之下的相似。
记得开场的时候,师哥特别强调——视障人群不想别人把他们看作是需要刻意帮助的一群人。阻碍他们生活的,有时不是视障,而是“不正常”的社会观念。从某种角度而言,视障或许就和肤色、种族、性别等一样,只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特点而已。
然而,“眼睛所看到的地方就是你会到达的地方”。如果在赋予他们自主生活能力之前,就盲目地宣传“平等”,其实是对他们生活的威胁。想要平等,首先得让他们融入这个社会,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参与生产,否则甚至连“平等”这个词汇都无法进入他们的认知范围。
在视障群体独立生活的毅力之外,我们需要向黑暗中投递光点,一束光就是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就是一股将他们拉入社会,拥抱社会的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