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1940年9月的一天,一艘小船载着一二十号搭客缓缓靠近太平桥。船将拢岸的时候,船老大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一面挤过拥挤的人群,站在船头看着。等看中时机,他一下跃上岸,在桩子上绑上绳子,船就停了个稳稳当当。
船上的人货牛马开始纷纷往下挤,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队伍的最后面开始闪转腾挪,熟练地从人缝中一路向前,飞也似的第一个登上了岸。看着岸上人来人往,小男孩得意地回头挥了挥手:“姆妈,快点!”
船上的人流末尾,一个女人似有些懊恼方才松开了手,黑着脸喊道:“慢点。”谁知小男孩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只留下他的声音:“姆妈,我先去前面等你。”
小男孩名叫王义遒,虚龄九岁,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前天夜里听说要坐船到慈城,已经兴奋得一夜没睡——毕竟,以前不是由母亲抱着牵着从黄山村一路走到慈城,就是生病了坐在元宝篮里被抬着进城——坐船可是头一次。一大早上了船,他就窝在母亲怀里半睡不睡、四处张望、叽叽喳喳,靠岸时更是打了鸡血一般。
这一天,距离他上一次进城,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两年前,常年在外经商的父亲和叔叔突然回家,不止他们,许多在上海的慈城人都回了乡——据说是上海沦陷,纷纷回乡避难来了。国难当头,日寇狰狞,但在小孩子眼里,家中、黄山村里却变得热闹非凡。曾经,除了同辈的五个兄弟姐妹,家里就只有祖父祖母和母亲婶婶四个人,男人们的回归,增添了不少生气。黄山村,也变得繁华异常,甚至有了一条“商业街”和一大堆铺子,饭店、百货、衣料店……小小的村子从未出现过那么多人。
可最近,哪怕小孩子都能看出来,村子里又开始衰败了。日军要来打慈城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大人们忧心忡忡起来,有的已经收拾起了行囊……
但这些,都不会影响一个孩子进城的愉快心情。从码头一路往东北,两边渐渐开始有了铺子,南货北货、扠(音)糕年糕一字排开,越往前走就摆得越密集。但这些,都没有中止王义遒的脚步,他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快步往前走着……突然,他眼中几乎冒出了光,猛地扑到一个铺子前——铺子里粽子、印糕、金团摆得满满当当,应有尽有,但王义遒的眼里,只映出了两件东西,他脱口而出:“冯恒大的香干,穗芳行的栗糕!恩……没有活灵糕(茯苓糕)。”
铺子掌柜粗犷地一笑:“嘿,这小孩儿识货。不过这活灵糕啊,只有开春才有,让你吃了啊,活活灵灵!”他又弯下腰,“九月里,栗糕才好吃,香喷喷,一块糕上九个栗子,赞的哦,吃了你晚上睡觉做梦都会梦到!”王义遒听着咽了咽口水,用力点了点头:“嗯,我也最喜欢吃栗糕了!我家长工每次来慈城跑腿都会带给我吃!”他欢快地说着,又忙扭过头,“姆妈,我要吃栗糕!姆……”可回头望去,哪里看得到母亲的身影。
刚要哭出声,一个熟悉温暖又略显焦急的声音就由远及近传来:“跑那么远,让我好找,真急死我了!”母亲快步小跑到王义遒的面前,语气缓和了一些,“幸好记着你爱吃这些,就想着你会不会跑这儿来了。”
王义遒眨眨眼,挤去了泛光的泪花:“姆妈,我要吃这个。”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转而对掌柜说:“栗糕、香干……还有这个这个,都给我称一些吧。”
“好嘞。”掌柜笑逐颜开,边挑着卖相好的边说,“刚瞧着小孩儿一个人,还怕他走散了。”全部称好算好钱后,他又从铺子上取下一块笋叶,上面包着栗糕,递给王义遒:“不过一看就知道聪明得很,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喏,这块送你吃。快吃吧,隔天就不好吃了。穗芳行的栗糕,好吃得哇哇叫!”
王义遒看着手中的栗糕,上面的糕皮烤得焦黄,底下齐齐码着九块栗子泥,中间部分松软而绵弹……他忍不住咬下一口,立刻就笑着露出了两颗虎牙:“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