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主义戏剧”精髓的把握
列斯里来到中央戏剧学院以后,在1954年1月17日学院为他举行的欢迎晚会上有一个发言,发言中谈到了创作方法。列斯里说: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就是:“真实地反映生活”,在19世纪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艺术要有生活真实”。别林斯基说过:“艺术家要在人民的痛苦、快乐中发觉自己的痛苦、快乐。”所以艺术家表现生活不能用照相似的办法,真正的艺术形象是一种统一体而不是模仿。[3]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要求艺术家在真实的生活中去选择,而不是原模原样地搬到舞台上来。
列斯里进一步解释,比如一个演员演一个病人,请医生去看戏。医生说:“我一天到晚都看病人还要去看舞台上的病人?”但是看了戏以后医生说:“我不是去看病人,而是看了一出很好的悲剧。”
那么到底如何才能既真实地反映生活,又能表现出艺术作品的思想性,而不是对于生活的照相式照搬呢?让我们从专家的授课中寻找答案。
列斯里第一次为同学们授课是在1954年1月19日,那一天同学们都兴奋极了。列斯里先是和同学们进行相互认识,然后就开始“注意力集中”课题的讲解及相关练习。一会儿,专家和同学们的讨论涉及“贯串行动”课题,专家又开始讲解什么是“贯串行动”。
专家选用了一位男同学的一段生活为例。这位同学在完成“去看电影”这个“动作”的途中,遇见一位老太太被屋顶上掉下来的瓦砸伤,他去帮她,“去看电影的动作”被打断,但老太太伤得不重,又得以继续完成“去看电影的动作”。借此,列斯里对任务与贯串行动进行讲解,但个别同学仍然不是很明白。
列斯里又进一步举例说明。但是没想到有的同学回答问题时仍然很难进入专家的思路。于是话题慢慢发生变化,从讲解“贯串行动”,变成了讲解“如何在艺术创作中把握生活的真实”。可是不少同学还是没有跟上专家的思路,于是列斯里有些着急了。
列斯里:“假如我是一个年轻人,想结婚了,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们相遇有一年多了,我表示了对她的爱,希望她做我的妻子,她同意了!但是请求我不要告诉她的父母,因为他们害怕她早结婚,害怕她未婚夫到她家里去,可我决定要结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姑娘的贯串行动是什么呢?她想要做什么?(指学生甲,一位女同学)你来回答这问题。”[4]
学生甲:“想办法去说服她的父母!”
列斯里:“这不是她的贯串行动,这是她所要完成的任务,她要使她父母同意他们结婚这是她的任务。那么贯串行动是什么呢?我给你提这样的问题:她父母不同意他们结婚,那就不能结婚了,可是我要结婚啊!也可能一同跑,不管她的父母怎样,我们离开莫斯科跑到列宁格勒[5]去,也可能是别的办法。这种情况是否可能?”
学生甲毫不思索地:“不可能。”
列斯里:“为什么不可能?假如你爱一个人,你父母不允许,那就不结婚了?”
学生甲:“在这个社会中父母不会不同意!”
列斯里:“刚才说了在双方相爱的情况下,跑到列宁格勒去,不管她父母同意不同意,为什么不可能?”
学生甲:“假如不是在今天的苏联与中国这样的国家里,而是在别的不民主的国家里,这种情况是可能的。”
列斯里:“我说在今天的苏联与中国都会有这样的情况!(严厉地说)假如有两个人追求你姐姐,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三轮车工人,那时你劝她嫁给谁?是不是你会劝她嫁给工程师而不是嫁给三轮车工人?”
同学甲被这问题窘住了,瞠目而视,不能回答。
列斯里感到很奇怪:“她为什么那么惶恐不能回答这问题?”
同学们:“她紧张了。”
列斯里让另一位女同学来回答这问题。
学生乙:“我要根据当时的情况,他们的感情来决定。”
列斯里:“假如工程师挣钱多,有漂亮的房子、衣服、皮鞋,而三轮车夫只有一身工作服,你姐姐爱三轮车夫。那时你会劝她跟谁好?你劝她嫁给谁?”
学生乙:“嫁给三轮车夫。”
列斯里完全没想到回答是这样的,于是气愤地斥责:“你撒谎!不真实!这不是共青团员应有的行为!你难道不希望你姐姐在优裕的环境中生活?”
学生乙很委屈,不服气地:“不能光图工程师有钱,三轮车夫是劳动者,而且他们感情好嘛!”
列斯里:“撒谎!从来不能破坏生活中的伦理、道德。(气极)今天到课有多少人?”
答:“六十三人。”
列斯里:“我不相信今天坐在这儿的人都是美丽纯洁的天使!没有一点瑕疵?一点都没有破坏伦理、道德?我不相信!你们争吵过吗?”
答:“吵过。”
列斯里:“你们有没有说过错话?”
答:“有过。”
列斯里:“班长进来你们都起立吗?在电影院、电车上你们都尊敬老者让座吗?”
答:“没有。”
列斯里:“大家都是活人,有一点毛病也不怎么样。我不相信你不这样劝姐姐嫁给工程师:‘你再好好想想,工程师是热爱你的,他是有趣味的人,非常漂亮,你刚刚大学毕业,你要好好想想,怎么能嫁给三轮车夫?你要是非常爱他也别忙嫁给他,要好好检查自己的感情,暂时再等等,一年不与他们见面再考虑考虑。’假如你爱你的姐姐的话,你一定会这样讲,这样讲我相信这是真的,这是生活,她母亲对她也会这样讲。这是生活的真实!……”
列斯里说:“我不喜欢这样的剧本——遗憾的是时常有这样的剧本:在舞台上缺乏思想性,主角的形象不是活人而是英雄形象的图案,我非常痛恨这样的剧本……”
接着,列斯里就讲了这样一个苏联剧本。剧中集体农庄主席的儿子在前线战死了,父亲听到消息以后说:“没关系,没关系,儿子死了是很沉重的,但是更重要的是,来吧,我们快干活吧!好把粮食交给国家……”
列斯里说:“这种表现是虚伪的,是违反生活真实的……你劝姐姐嫁给三轮车夫是同样的不真实,这不是共青团员应有的行为。”
列斯里:“大家是否同意?”
答:“同意。”
列斯里:“同意不同意她撒谎?”
答:“不同意。”
当年那位被列斯里说成是“撒谎”的女同学,也许只是用她善良的愿望代替了生活本身,也许她以为这样创作一个作业,以至于创作一个艺术作品,其作品就有了思想性。她不知道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成功范例与理论原理早就向我们揭示了:当艺术家不能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表现生活,艺术作品的思想性也就不可能存在。可是回顾我国的戏剧创作道路,类似这种把愿望,作家的、政党的和政府的愿望当成是社会现实的创作,实在是太多了。
前文说到,列斯里在他的欢迎晚会发言中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就是:‘真实地反映生活’。”到底什么是真实的生活呢?艺术家到底应该如何把握反映真实生活的标准呢?
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一文中提出:现实主义就是“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说:现实主义就是“简单朴素、不加修饰的手法”,用这种方法,哪怕是讲述一个老故事,但是“只要如实地叙述,就能使他变成新故事。……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越好。我所指的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6]
俄国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高尔基则更加直截了当地说:“现实主义到底是什么呢?简略地说,是客观地描写现实。”[7]
恩格斯和高尔基指出的,正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精髓——“客观化原则”。遵循这一原则就要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描写生活。而不是按照作家、政党、政府所希望的样子去描写。
列斯里不喜欢苏联那个“儿子在前线战死了,集体农庄主席还忍着悲痛鼓舞大家打粮食”的剧本,他说这个剧本缺乏思想性。这并不是说剧作家没有“说出某种思想”,其实剧作家把所谓的“思想”都让集体农庄主席“说”出来了,但正因为这样才使得剧中人物不够真实,这位作家不是按照“客观化”原则进行创作的,所以列斯里才会说这部说出了“思想”的作品并没有思想性。
列斯里所说现实主义戏剧的思想性,是要通过人物行为与命运渗透出来的,而不是让人物直接说出来的。正因为列斯里对现实主义有着这样的认识,所以当他听学生说到她会支持姐姐嫁给三轮车夫而不是嫁给工程师时,才会发那么大的火,说她“撒谎”,说“这不是共青团员的行为”。列斯里说:
在舞台上缺乏思想性,主角的形象不是活人而是英雄形象的图案,我非常痛恨这样的剧本。[8]
列斯里的这段话实际上清楚地说明:如果角色形象不是活生生的人,即使满台人物都说着某种“有思想”的话,舞台演出也没有任何思想性。
长期以来,我们所说“现实主义艺术”的“思想性”和苏联专家列斯里所说的“现实主义”与“思想性”是有所不同的。我们常常按我们所希望的样子去描写社会现实,以为这就是现实主义戏剧艺术的思想性。
这不是现实主义,反倒是对现实主义的背叛,而且这种创作在当时并不在少数。所以在列斯里的课堂上,当时还很年轻的同学在艺术创作的根本性问题上跟不上专家授课的思路,就不是孤立、偶然的现象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在创作中“撒谎”已习以为常。只不过当时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撒谎”,反倒以为这就是现实主义戏剧所要求的突出作品的思想性。
对于斯氏体系,我们好像也从某种程度上认识到它在思想性与真实性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在跟苏联专家学习过以后。列斯里的一位学生曾说:
苏联专家告诉我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精髓是“最高任务”和“真实”。“最高任务”就是要回答我们的艺术创造、戏剧演出要告诉观众一些什么,要给观众一些什么东西的问题。“真实”必须与“最高任务”紧密地结合起来,并为最高任务服务。[9]
然而,从理论上明白了这些道理是一回事,在创作中作家如何处理每一个细节、演员和导演如何面对每一个事实,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时候起作用的往往不是一两条定义,而是人对生活的态度、人的文化底蕴、人对于人类的同情心。而这一切仅从教科书中是看不到的,都渗透在了日常教学的每一个环节当中。
艺术家应该是真诚、善良、愿意说出自己真实感想的人,而不是替某种政治观念说话的传声筒,更不是以艺术家面貌出现的政治工具。俄罗斯在建立苏维埃政权时,他们本民族的艺术与文学已经成熟,他们的艺术并没有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斯氏就曾给卢那察尔斯基写信,反对将艺术作为宣传工具为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服务。而我们的现实主义文艺却一直都没有成熟起来。
很多人从“左翼”时期开始就把“现实主义”与“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捆绑在一起。很多人的“现实主义”是伪现实主义,因为很多人的现实主义作品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批判现实的精神”。我们只允许对灭亡了的旧政府进行批判,而现实主义“批判现实的精神”中的“现实”二字,指的是艺术家自身所处时代的“现实”,其批判精神也指的是对自身所处现实的批判。
如果艺术家没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只想着去做某种政治观念的工具,哪里还会有作为人的艺术家对人生的独立思考?我们对苏联专家在授课中一点一滴传授给我们的观念与方法远没有深入理解,后来在“极左”思潮影响下,更不可能坚持奉行。
列斯里称不能客观描写社会现实的创作或作业为“撒谎”。长期以来,我们文艺舞台上的“撒谎作品”实在是太多了。直到今天这种“撒谎”也仍然存在。这样做的弊端,绝不仅是让艺人们多得了几个艺术家的头衔,更是公开地鼓励人们用“艺术作品”,对生活“撒谎”。
艺术,应该是苦难人生中的净土,是黑暗现实中的光明,这是因为艺术作品最能够代表人民说人话、说真话。可是,有的艺术家为了宣传和批判不惜在艺术作品中说假话,他们先是用假话来反映生活,然后是把生活中的人教得会说假话,再往后是把生活中的那些假话当作是生活的真实反映到艺术作品中来,以为假话就是真话。从根本上说,这是在腐蚀一个民族的灵魂。商人和政客为钱为权难免“撒谎”,但是,如果一个民族的艺术家也以“撒谎”创作换取物欲满足,那这个民族也就不会再有真诚的人。
我们的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走来“撒谎”,我们的人民也就不以“撒谎”为耻了。今天我们的社会文化生活与经济活动中的虚假与欺骗,是对这样的艺术家长期以来公然“撒谎”的报复。艺术家们应该首先对此进行反思。
早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给卢那察尔斯基写信,反对将艺术作为政府的政治工具时就说过,利用艺术来做传声筒是危险的,因为艺术女神是最喜欢复仇的。回顾列斯里专家的讲课,不禁要问:今天,对现实主义戏剧艺术的精髓,我们真的懂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