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弟子”的考述

二、关于“文学弟子”的考述

在日忌杂简的背面,有一行可以推测为墓主人所写的记事,文曰“河平□年四月四日,诸文学弟子出谷五千馀斛”。“文学弟子”一词,不见于《汉书》和两汉碑刻。汉代所谓“文学”,乃指经学而言。它同时又是一种资历和学官的称谓。所谓“弟子”,自然是对业师而言,太常博士以至郡国县都有弟子,郡国或称诸生。

西汉文、景之世,京师(中央)与郡国(地方)先后设立学官。据《汉书·武纪》建元五年春置五经博士,《百官公卿表》和《儒林传·赞》略同。但在此以前的文、景之世,已设博士,见刘歆《移太常书》、赵岐《孟子题辞》和《汉书·翟酺传》,并立传记,后罢。《史记·儒林传》述武帝时公孙弘议因旧官“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汉书·儒林传》述至昭帝时满百人,宣帝末倍之,元帝时设员千人,成帝时一度增至三千人。

正式的博士弟子以外,尚有另一种附学于博士官的来自郡国的文学之士。自文帝始,试行了一种诏举制度,郡国举文学为诏举项目之一。《汉书·文纪》及位二年“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十五年“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傅纳以言。语在晁错传”;《晁错传》曰“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汉书·循吏传》文翁“景帝末为蜀郡守……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馀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华阳国志》卷十《蜀郡士女志赞》自注云“张宽字叔文,文翁遣宽诣博士东受七经,还以教授”。此可见蜀郡遣送小吏就业博士之事,齐、鲁已有先行之者。至武帝时,《史记·儒林传》述公孙弘议请“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制曰可”。《汉书·公孙弘传》曰“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士。……元光五年复徵贤良、文学”。前者似指《武纪》元狩六年诏,后者见《武纪》元光五年“徵吏民有明当时之务……令与计偕”。是郡守选送文学士至京师就业博士,一时成为制度,而诏举文学仍行于昭、宣之世。《汉书·儒林传。序》曰“昭帝时举贤良、文学”,《昭纪》始元五年诏“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六年“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后者亦见《食货志》下及《车千秋传》,曰“于是盐铁之论起矣”,《盐铁论·利议篇》曰“故举贤良、文学高第”(又见《相刺篇》)。《汉书·宣纪》本始元年“诏内郡国举文学高第各一人”,元康元年诏“其博举吏民;厥身修正,通文学,明于先王之术,宣究其意者,各二人”。郡举文学之诏,最晚见于此,而特别注明内郡,则其不及于边郡可知。

郡国所举文学的性质及其进升途径,可由晁错与儿宽二人实例,加以说明。

《史记·晁错传》曰“以文学为太常掌故”。集解引“应劭曰掌故百石吏,主故事”。索隐引“服虔云百石卒吏。《汉旧仪》云太常博士弟子射策中甲科补郎,中乙科补掌故也”。以文学为太常掌故者,以郡国文学入京师受业于太常博士如弟子,参加岁试射策,中乙科为掌故。《汉书·晁错传》曰“以文学为太常掌故。……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又曰“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时贾谊已死,对策者百馀人,唯错为高第,由是迁中大夫”。错被举二次:第一次郡国举为文学,入京在太常岁试射策中科为掌故;第二次错既为太子家令,被某某四臣举为贤良,对策为高第,故对策自称某某四臣“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由此可证文帝时已举贤良、文学而贤良与文学有别。

《史记·儒林传》曰“儿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以试第次,补廷尉史”。《汉书》则作“以郡国诣博士,……以射策为掌故,功次补廷尉文学卒史(臣瓒曰《汉注》卒史秩百石)。是时张汤方向学,以为奏谳掾”。《张汤传》曰“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儿宽治尚书,以郡国就业太常博士,故因张汤之请而补廷尉史。《汉书·百官公卿表》元朔三年“中大夫张汤为廷尉,五年迁”,则儿宽补廷尉史在元朔五年前。元朔五年,公孙弘请为博士置弟子员,著为功令,见《汉书·武纪》。在此功令中,郡举文学“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然晁错、儿宽俱以郡国文学诣太常受业,俱岁试射策为掌故,则郡国文学参加太常岁试不始于元朔五年之功令,乃前已行之。

由上述二人之例,可知郡国所举文学之士,其进升途径约经以下四个阶段:(1)郡国选举入京师,(2)诣太常从博士受业,(3)参加岁试射策,(4)中科后因第次授官。兹分述之如次。

郡举文学的人数,大约为郡各一、二人。武帝时公孙弘所议功令,只提到“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既包括郡、国以次的县、道、邑,而未定人数。昭帝时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故《汉书·路温舒传》曰“内史举温舒文学高第”。宣帝本始元年诏内郡国举文学高第各一人,元康元年诏博举吏民通文学者各二人。至于景帝末蜀郡文翁所选送者为小吏十馀人,似非常例。徵选出自天子诏令,亦有徵自大臣者,如《汉书·韩延寿传》曰“大将军霍光持政,徵郡国贤良、文学,问以得失。时魏相以文学对策”,《魏相传》则曰“举贤良,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郡国所举者或名之为“文学”,或名之为“文学高第”,《盐铁论·相刺篇》大夫曰“所谓文学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术而资质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则为人师,用则为世法。……诸生所谓中直者遭时蒙率备数适然耳,殆非明举,所谓固未可与论治也”。又《利议篇》大夫称所举贤良文学高第为诸生。

郡国所举的文学到了京师以后,可以仅仅参加诏问对策,而任以官,如魏相以文学对策为令,如《汉书·张禹传》曰“举为郡文学。甘露中,诸儒荐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试为博士”。可以受业于太常博士官,如公孙弘所定诏令“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如《汉书》儿宽传、文翁传;又《萧望之传》曰“以令诣太常受业”,令即公孙弘所议“功令”,注引“如淳曰令:郡国官有好文学、敬长、肃政教者,二千石奏上与计偕诣太常受业如弟子也”。

公孙弘所定“功令”,郡举文学参加岁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汉旧仪》以为射策中甲科补郎,乙科补文学掌故。《汉书·匡衡传》曰“衡射策甲科,以不应令,除为太常掌故,调补平原文学,学者多上书荐衡经明,当时少双,令为文学,就官京师”。是宣帝时仍分甲乙两科,射策中甲科为郎,不应令可除为文学掌故。《史记·儒林传》索隐引“如淳云《汉仪》:弟子射策甲科百人补郎中,乙科二百人补太子舍人,皆秩比二百石,次郡国文学秩百石也”。此制似在武帝以后,与王莽制亦不同。《汉书·儒林传》载王莽时“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射策中科后可以为文学掌故、文学卒史,可以为郡国文学,皆秩百石。而《匡衡传》学者上书请留衡为文学就官京师,此“文学”当是在京师之官。《汉书·霍光传》废昌邑王奏议列名者有“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夏侯胜”,《汉书·夏侯胜传》昭帝时“徵为博士光禄大夫”,是“诸吏文学”即博士官。郡国学官之称博士者,仅见《汉书·河间献王传》,立毛氏诗博士。《后汉书·马武传》述邓禹对光武曰“臣少尝学问,可郡文学博士”,则为自谦之辞。

《汉书》匡衡“调平原文学”,《后汉书》魏应“举明经,除济阴王文学”,又张玄“举明经,补宏农文学”,凡此皆郡国文学之官,先应郡国之举而后仕为文学之官,即《汉仪》次于郎中、太子舍人的“郡国文学”,秩百石,乃郡国文学官的品位。《汉书·王尊传》述宣帝时“尊称病去,事师郡文学官,治尚书论语”,师古云“郡有文学官,而尊事之以为师也”。郡国立学官,倡议于景帝末蜀郡文翁,定制于武帝,扩充于元帝、平帝之世。《汉书·循吏传》述文翁在蜀郡“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汉书·儒林传》元帝时“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此即《汉仪》所谓“郡国文学秩百石”。《汉书·平纪》元始三年“立官稷及学官。郡国曰学,县、道、邑、侯国曰校。校、学置经师一人。乡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经师一人”。

据上所述,郡国之学为“学官”,而县、道、邑之学为“校官”,合之则称“学校官”如《汉书·循吏传》所记。学官之称见于:《汉书·申公传》曰“其学官弟子”,《文翁传》曰“学官弟子”,“学官诸生”,《何武传》曰“行部必先即学官见诸生”,《王莽传》曰“宜班郡国令学官以教授”,《后汉书·刘宽传》曰“典历三郡……尝引学官祭酒及处士诸生执经对讲”。校官之称见于:《汉书·韩延寿传》曰“徙颍川……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后汉书·明帝纪》永平十年“幸南阳……召校官弟子作雅乐”,校官掾见《隶续》卷十五“公乘校官掾王幽题名”及卷十六“蜀郡繁长张禅等题名”。后汉时学校弟子有近千人者,如《隶释》卷一“史晨飨孔庙后碑”曰“并畔宫文学先生、执事、诸弟子合九百七人”,《华阳国志》卷十《蜀郡士女志》张霸为会稽太守“立文学、学徒以千数”。就业于学校的,为弟子、诸弟子,亦称诸生。

学校的教官,见于西汉记载者有平原文学、郡文学官和郡国文学,秩百石同于五经百石卒史和文学掌故;见于东汉记载者有弘农文学,济阴王文学、鲁国称文学先生。至于《汉书》中单称某人为“郡文学”者有可能指郡文学官,也有可能指郡举文学,其例如下。(1)武帝时隽不疑“治春秋为郡文学,进退以礼,名闻州郡”。(2)昭帝时韩延寿“少为郡文学,大将军霍光徵郡国贤良、文学,问以得失”,是延寿以郡举举文学应徵对策。(3)昭帝时张禹“至长安学”易与论语,“既皆明习有徒众,举为郡文学”,而后对策试为博士。(4)昭帝时盖宽饶“明经为郡文学,以孝廉为郎,举方正对策高第”。(5)宣帝时诸葛丰“以明经为郡文学,名特立刚直,贡禹为御史大夫,除丰为属”,则其为文学时尚未除为郡吏。(6)成帝前梅福“少学长安,明尚书、穀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上六例中,有些可能为郡文学官,然如张禹之例,以明经举为郡文学,而未举以前已聚徒教授。因此,凡称“为郡文学”者可能指未仕以前的学衔或功名,非“除”“补”“调”的文学官。且上述六例皆在武帝以后的昭、宣二世,正是诏举郡国文学的时代。昭帝始元六年盐铁论议,参加的有郡国所举的“文学”,《盐铁论》最后一章称之为“文学鲁万生之伦六十馀人”,论中被对方的“大夫”呼为“诸生”,而《相刺篇》大夫称他们为“文学高第”“居则为人师”,则诸生在乡里不待任为学官已为人师。郡国诸生应举入京师对策,称为“文学”或“文学高第”,在郡国则当可以此资格称为“郡文学”。

如匡衡、魏应、张玄之例,是经过考试或选举为中央所任命有官秩的“郡国文学”。至于郡国所自辟除的文学教官,似亦可称为郡文学;如上述梅福等人,有可能属于此。郡国所自辟除的“文学”,和郡国应诏而选举入京对策的“文学”,可能相并而行,二者之间颇有相重的可能。

郡国文学官下的属吏,属于西汉者仅一见于《汉书·郑崇传》曰“少为郡文学史”,指郡文学所属的文学史。东汉则文学有掾有史,《后汉书·杨厚传》曰“郡文学掾史春秋飨射常祠之”,《灵帝纪》熹平五年“试太学生年六十以上百馀人,除郎中、太子舍人,至王家郎、郡国文学吏”,是郡国文学吏分发自中央之例。《后汉书》记杜笃“后仕郡文学掾”,杨由“少习易……为郡文学掾”,陈实“托太守高伦用吏,伦教署为文学掾”,后者乃郡所署用之例。东汉碑刻题名,记录较详。《隶释》卷一“孔庙置百石卒史碑”有文学掾,是鲁有此官。巴、蜀碑刻尤详。《隶释》卷五“巴郡太守张纳碑阴题名”,有文学主事掾、文学掾、文学主事史、文学史。《隶释》卷十四“蜀学师宋恩等题名”,有师二十人,孝义掾、口业掾各一人,易掾二人,易师三人,尚书掾三人,尚书师三人,诗掾二人,[礼]掾二人,春秋掾二人,文学孝掾一人,文学掾一人,文学师四人。(《隶续》卷十六“蜀郡繁长张禅等题名”有郡文学师。)由此两刻,知文学主事掾下有文学掾若干人;文学主事史下,有文学史若干人。此二者合称为文学掾史或郡国文学吏。文学掾中,有以专经分科者,如易、尚书、诗、礼、春秋之掾是五经的专师,即元帝时所置“五经百石卒史”。掾高于史或师。汉平帝设学校官“置经师一人”疑相当于宋恩题名中置于前列的“师”二十人,高于文学掾、文学师。(蜀之文学师即文学史。)鲁泮宫文学先生则相当于经师或文学掾。专经之掾高于专经之师(史),后者高于不专经的掾、师(史)。

以上探索了西汉“文学”一词作为一种身份的源流,因而涉及了当时学校选举制度。武帝以后,附学于博士官的郡国选送的文学之士及小吏,得受业太常如博士弟子,参加岁试,他们是“弟子”而不能称为“文学弟子”。郡国所举文学,诣京师对策,他们的原来身份是诸生,称为“文学高第”或“文学”,似乎也不能称为“文学弟子”。况且郡举文学以及诏举郡国文学士,盛于昭、宣,此后即不行;而太常博士的弟子员额大增,亦无必要再行前制。武威汉简记“诸文学弟子”于成帝河平年间,在郡举文学或郡文学已不盛行之时,那末“文学弟子”最可能指郡国文学官的弟子。鲁国的“文学先生”与“诸弟子”为对,则诸弟子乃“诸文学弟子”,亦即“学官弟子”、“学官诸生”。

墓主人记诸文学弟子出谷事,他本人当时很可能为专于一经的“礼掾”之类的经师。由于此墓夫妇合葬而有王莽钱,则夫或妇一定度过了西汉晚期。河平在元帝置五经百石卒史之后,推测墓主人于该时曾为礼掾之类。河平以后及其死葬武威之前,在武威郡是否曾任文学或文学掾、师之职,已无可考。边郡置郡文学官,亦不见记载,在西汉晚期是有此可能的。

一九六四年八月,北京钱粮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