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与神经症

精神分析与神经症[1]

557   根据许多年来的经验,我现在知道,要在公开会议与研讨会上讨论精神分析,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对这个问题有着如此多的误解,对精神分析的某些观点有着如此多的偏见,以致要在公开讨论中达到相互理解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经常发现,对这个主题的安安静静的交谈,比在公众面前热烈争论要有用得多、有成效得多。不过,受到会议委员会的邀请、作为精神分析运动的一个代表而发表演讲,被赋予这样的荣誉,我将会尽我所能地去讨论精神分析中某些根本性的理论问题。我必须把自己限于讨论这个方面的主题,这是因为,我完全无法向听众们展示出所有的精神分析方法及其努力方向,以及它在神话、比较宗教哲学等等领域中的各种应用。但如果我打算要去讨论某些精神分析中根本性的理论问题的话,我就必须假定我的听众们对精神分析研究的发展与主要成就非常熟悉。不幸的是,通常会发生的是这种情况:人们认为他们自己有资格评判精神分析,但他们却甚至没读过精神分析文献。我的坚定信念是:除非某人研究了精神分析学派的基本著作,否则他没有能力对这个问题形成什么看法。

558   尽管弗洛伊德的神经症理论已经做得非常详细了,这是一个事实;但在总体上,还是不能说这个理论非常清晰或很容易被理解。这可在我下面所给予你们的一个对弗洛伊德神经症理论基本观点的简短概要中得到证实。

559   你们知道,原先的理论,即癔症及其相关的神经症是源于早年儿童期的创伤或性惊吓的理论在15年前已被放弃。那么很显然的就是,性创伤不可能是神经症的真正原因;这是由于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即创伤几乎是很普遍地被发现的。很少有人在早年没有什么性方面的惊吓,但他们仍然在后来的生活中相当少地患神经症。弗洛伊德很快就认识到,许多说自己有早年创伤性体验的患者仅仅是杜撰出这种所谓的创伤故事来;它们根本没有实际发生过,而只是幻想的创作而已。此外,进一步的探究清楚表明,即使实际上发生过创伤事件,它并不总是为全部神经症负着责任的,尽管确实在某些时候看起来好像神经症的结构完全由这个创伤所决定。如果神经症是创伤不可避免的后果,那么如下事情就变得非常难以理解了:为什么神经症在数量上仅有这么多,而不是更多。

560   对早年性惊吓效果的显著抬高很明显地要归结到患者夸张而病态的幻想上去。弗洛伊德也看到了这种同样的幻想行为相对较早地在坏习惯中显露出来,他把这种幻想行为称之为幼儿期倒错(Infantile Perversion)。他对神经症病因的新的看法是基于这一洞见之上的,而且,他把神经症追溯至早年幼儿期的一些性行为上去。这种新看法导致了他一个近期的观点,即神经症是“固着”于患者早年幼儿期的某个特定的时期;这是因为患者似乎是在他自己的心理态度中直接或间接地保持着它的某些印迹。弗洛伊德也试图根据固着所发生的幼儿发展阶段而对神经症与早发性痴呆(Dementia Praecox)进行归类或做出区分。从这种理论的立场来看,神经症似乎完全依赖于患者的幼儿期经历;并且所有患者后来生活中遇到的麻烦、患者的道德冲突和患者的缺陷,似乎都来自于那段时期的强烈影响。由此,治疗的主要任务就是去解除这种幼儿期固着,这种固着被认为是性的力比多对某些幼儿期幻想与习惯的一种无意识迷恋。

561   依我看来,这就是弗洛伊德神经症理论的本质所在。但它忽略了下面的一个重要问题:力比多对早先幼儿期幻想与习惯固着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必须得记住,几乎每一个在某段时期恰恰拥有与神经症相应的幼儿期幻想与习惯的人,都没有变得对它们固着起来;由此也没有在后来患上神经症。因此,神经症病因的秘密并不在于幼儿期幻想的纯粹存在之中,而是在于所谓的固着之中。至于认为幼儿期性幻想具有病因意义、由此断定幼儿期性幻想存在的这许多神经症陈述都是没有价值的;这是因为同样的幻想也能在正常的个体身上找到,这是一个我经常证实的事实。看来具有这样一种病因特征的只有固着了。

562  因此就有必要要求对这种幼儿期固着的实在性提供证据。作为一个完全诚实而刻苦的经验主义者,如果没有充分的这方面背景,弗洛伊德决不会发展出这条假设。这些背景由精神分析对无意识的探究而得到充实。精神分析揭示出在许多幻想中有着无意识的存在,它们根源于幼儿期经历,并且围绕着所谓的“核心情结”(Nuclear complex)结合成群,所谓的“核心情结”在男人那里可能指的是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而在女人那里指的就是埃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Electra complex)。这些术语准确地传达出了它们的含义。俄狄浦斯与埃勒克特拉的整个悲剧性命运在家庭的狭窄界限内得以实现,就如一个孩子的命运完全在于家庭边界之内一样。因此,俄狄浦斯情结就像埃勒克特拉情结一样,恰恰是幼儿期冲突的典型特征。这样一些幼儿期冲突的存在已通过精神分析研究得到证实。固着是应当在这种情结的领域中发生的。神经症患者无意识中这种核心情结的异常强有力而有影响的存在,使得弗洛伊德做出这样一个假设,即神经症患者对这种情结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固着或迷恋。不是这种情结的纯粹存在——因为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中具有这种情结——而是对这种情结的非常强烈的迷恋,才是神经症的典型特征。神经症患者要比普通人更深地受到这种情结的影响,人们可以在近来精神分析的神经症案例史中找到许多确证这种情况的例子。

563   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种非常似是而非的观点;这是因为,固着的假设是基于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人类生活的某些时期,尤其是幼儿期,有时确实会留下决定性印迹,而这些印迹是永久性的。惟一的问题就是:这是否是一个充分的解释。如果我们考察了那些自幼儿期就患有神经症的人,那么仿佛就可以如此确定;这是因为,我们是把核心情结当成一个贯穿一生的永久性的、强有力的起作用者的。但假如我们所得到的例子是,除了在它们消失的特定时期之外从未显示出任何显著的神经症印迹,并且有许多个这样的例子的话,那么这种解释就变得可疑了。如果存在着像固着这样的事情的话,那么,把它作为一个新的假设而建立起来,并声称在生命的某些时期固着会变得松散且无效,而在另一些时期突然会变得更为巩固,这是不被允许的。在这些例子中,我们发现,核心情结是活跃且有力的,就像在那些显然地支持着固着理论的例子中一样。在这里,批评性态度是正当的,尤其当我们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人们经常会重复地观察到神经症发作的时刻不仅仅是偶然的:它通常是最危急的时刻。通常地,总是这样的时刻:当需要一种新的心理调节也即新的心理适应的时候。这些时刻会促成神经症的发作,正如每一位有经验的神经科医师所知道的那样。

564  这个事实对我而言极其重要。如果固着确实是真实的话,那么我们应当指望去寻找它所影响的不变物,换句话说,即一个持续贯穿终生的神经症。事实显然不是如此。神经症的心理决定因素仅仅是部分地取决于早年幼儿期易患病体质(an early infantile predisposition),它必然地也由当下的一些原因所决定。并且,如果我们仔细地检查这种幼儿期幻想以及神经症患者所迷恋的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将不得不会同意,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神经症的东西。正常的个体几乎具有同样多的内在经验与外在经验,并且可能会对它们迷恋到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而他们并没有患神经症。尤其是原始人,他们非常深地被他们的幼儿期所约束。现在,我们开始把这种所谓的固着看成仿佛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而幼儿期对后来心理态度的重要性则是自然的,在任何地方都流行的。神经症患者似乎受到其幼儿期冲突的显著影响这样一个事实表明,这不是一个固着的问题,而是一个他对待自己幼儿期经历的特殊使用的问题。看起来仿佛是患者夸大了自己幼儿期经历的重要性并赋之以一个完全主观的意义。弗洛伊德的一个学生阿德勒就表达了一个非常相似的看法。

565   要说弗洛伊德将自己限于固着假设之上,这是不公正的;他也意识到了我刚才所讨论的这个问题。他将这种再激活现象或对幼儿期回忆的二次夸大,称之为“退行”(Regression)。不过,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看起来好像俄狄浦斯情结的乱伦欲望是退行回幼儿期幻想的真正原因。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们就应得假定一种对原始乱伦欲望的无法预料的强度。这种观点使得弗洛伊德在最近对儿童那里的他所谓的心理“乱伦障碍”(Incest barrier)与原始人那里的“乱伦禁忌”(Incest taboo)做了一番比较。他设想,真实乱伦的欲望使得原始人制定了反对这种情况的法律;但对我来说,似乎乱伦禁忌仿佛仅仅是许多各种各样的禁忌中的一种而已,它可归结为原始人的典型性的迷信恐惧——一种独立于乱伦及其禁令而存在的恐惧。我不能将原始人那里的乱伦欲望强度同样地归给孩子。我甚至不能找到退行回原始乱伦或其他性欲的原因。我必须得承认,把神经症纯粹归因为性的说法在我看来是过于狭窄了。我的这种批评,不是基于对性欲理论的任何偏见,而是基于对整个问题非常熟悉的基础上的。

566   由此,我认为精神分析理论应当避免开纯粹的性的立场。作为替代,我乐意把一种能量观点介绍进神经症心理学中来。

567   从罗伯特·迈耶(Robert Mayer)发现能量转换定律以来,所有物理现象都可以被理解成能量的显现;与此相似,所有的心理现象也都可以被看成是能量的显现。从主观的角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能量可被认为是欲望。我把它称之为力比多,用的是这个词原初的意义,而决不是仅仅指性的意义。当萨卢斯特(Sallust)说“他们从优雅的武器与俊美的战马那里得到比妓女与狂欢更多的快感”,[2]这时他所使用的就正是我们在这里所使用的意义。

568   从一个更宽泛的观点来看,力比多可以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生命能量,或理解为柏格森的生命冲动(élan vital)。这种能量在幼儿身上的第一次显现就是营养本能(nutritive instinct)。从这个阶段开始,力比多慢慢地通过许多种吮吸行为而发展成性的功能。因此,我认为吮吸行为不是一种性行为。吮吸的快感当然不能被当成性的快感,而可以被看成营养快感,这是因为,无法证明快感在本质上是性的快感。这一发展阶段会一直持续到成人阶段,并且一直被为对外部世界的持续增长的适应所伴随。在适应过程中,当力比多遇到一个障碍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发生一种积聚,这种积聚通常会产生出一种增长性努力来克服障碍。但如果障碍看起来似乎是不能克服的,那么个体会放弃克服它的任务,储藏起来的力比多会形成一种退行。代之以被用来进行增长性努力,力比多会放弃它当前的工作,并回复到一种更早并且更原始的适应模式。

569   这种退行的最好例子可在癔症案例中找到,在这些案例中,爱情或婚姻中的失意会突然引发神经症。在那里,我们可以发现那些众所周知的消化性疾病,没有食欲、各种各样的消化不良综合征等等。在这些案例中,退行的力比多从适应任务中退出来,聚集能量并把它们放到营养功能上去,并制造出明显的干扰。同样的结果也可以在这样一些案例中观察到,在这些案例中,并没有对营养功能的干扰,替代的是从遥远过去而得到的回忆的退行性苏醒。于是,我们就会发现父母意象被重新激活、俄狄浦斯情结被重新激活。在这里,早期幼儿期所发生的事件——在以前根本不重要——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了;它们被退行地激活了。从生命道路上移除掉障碍后,幼儿期幻想的整个系统就会立即瓦解掉,并且会变得像以前一样不活动且无效。但我们别忘了,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直在起着作用的,是以看不见的方式来影响着我们的。顺便说一下,这种观点与珍妮特(Janet)的假设非常接近,即“一种功能的高阶部分(parties supérieures)会被它的低阶部分(parties inférieures)所取代”。我还要提醒你们注意克拉帕雷德(Claparède)把神经症症状看成是一种原始性质的情感反射的观点。

570   由于这些原因,我不再从过去,而是从当下去追寻神经症的原因。我会问,患者还未完成的必需任务是什么?患者幼儿期幻想的长长清单并不能给予我任何充分的病因性解释,这是因为,我知道这些幻想仅仅是退行的力比多所鼓胀起来的,这种力比多没有以一种新的适应生活需要的方式来找到其自然的宣泄口。

571   你们可能会问,为什么神经症患者具有一种特殊的倾向,即不去完成他必需的任务。在这里,我要指出的是,没有一种活着的生物能够很容易并很平稳地调节自身去适应新的环境。惯性定律在任何地方都有效。

572   神经症患者常常是一种敏感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不平衡的人;他们会遇到特殊的困难,并且或许会完成比普通个体在一生中更不寻常的任务,普通个体通常只是沿着普通生存的惯常道路走下去而已。对神经症患者来说,并不存在确定的生命道路;这是因为,他的目标与任务是倾向于一种更高的个体性格。他试图要走到较普通人或多或少的更为自由且半清醒的道路上去,而没有认识到,他自己批评性的且非常不同性质的、对自己比普通人取得更多成就的要求是需要竭尽全力的。有一些神经症患者会显露出他们突出的敏感与对适应困难的抵制,这在他们的生命初期就吃奶时所遇到的困难中以及他们所夸大的紧张反应中可以看出来。由于神经症患者易患病体质中的这种特征,要找到神经症的一种心理病因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因为这种心理病因总是先于任何心理学。这种易患病体质——您可以称之为“先天性敏感”(Congenital sensitiveness)或者您喜欢的别的名称——才是首次抵制适应的原因。由于适应之路被堵住,我们称之为力比多的生命能量找不到它适当的宣泄口或活动,于是产生这样一个结果,即合适的适应方式被不正常的或原始的适应方式所取代。

573   在对神经症的讨论中,我们会讲到幼儿期态度或幼儿期幻想与愿望的主要倾向。考虑到幼儿期压抑在普通人那里具有显著的重要性,它们会对神经症患者同样的有影响,但它们并没有病因学的意义:作为主要是次要的和退行性的现象,它们仅仅是反应而已。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幼儿期幻想决定着神经症的发作方式与预后发展,这非常正确;但这不是神经症的病因。即使当我们发现其存在可以在儿童期显现的反常的性幻想,我们也不能认为它们具有病因意义。神经症事实上并非由幼儿期幻想所导致,同样地必须被说成是通常意义上的神经症幻想的泛性论。它不是一种基于反常的性倾向上的主要现象,而仅仅是次要现象,并且它是一种不能以适当方式去应用储存起来的力比多而导致失败的后果。我认识到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观点,但这并不能妨碍它是真的。患者总是相信他的幼儿期幻想是其神经症的真正原因,这样一个事实并不能证明他的信念是正确的,也不能证明基于这种信念的理论是正确的。以前可能看上去事实仿佛就是如此,而且我也必须得承认许多案例确实看上去就像这样。在所有的事件上,非常容易理解弗洛伊德是如何得到这种观点的。每个拥有精神分析经验的人在这里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574   总结如下:在种种幼儿期性的发展阶段及神经症据以产生的种种幼儿期幻想的显现中,我都不能发现神经症的病因。这些幻想在神经症中得以夸大并占据最显著的位置,这样一个事实是能量或力比多被储藏起来的后果。神经症的心理困难与神经症本身可以概括为:遭到失败的适应行为。这个概括可以把珍妮特的某些观点跟弗洛伊德的观点加以调和,即神经症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自我治疗(Self-cure)的尝试——这是一种能够并且已经应用于许多其他疾病的观点。

575   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现在认为患者幻想不具有病因意义的话,那么通过分析去发现所有的患者幻想,这是否仍然可行?迄今为止精神分析已经开始着手揭示这些幻想,这是因为它们被认为具有病因意义。我对神经症理论的变异观点并不会影响精神分析的进程。技术仍保持原样。尽管我们不再去想像要发掘出疾病最终的根源,但我们还是得拔出性幻想,这是因为,患者的健康也即其适应所需要的能量是他们所迷恋着的。通过精神分析患者的意识心灵与无意识中力比多之间的联系得到重建。就这样,无意识的力比多就会得到意志控制的镇压。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分离的能量才能再一次地为了完成生命中必需的工作而获得。从这种立场来看,精神分析不再会以一种把个体仅仅还原为其原始的性的意愿而出现,而是——如果正确地被理解的话——以一种富有极大教育意义的高度精神任务而出现。

[1][最初在1913年于伦敦举办的“第17届国际医学大会”上以英语宣读,题目是“论精神分析”。第一次发表在《分析心理学论文集》(Collected Papers on Analytical Psychology)(伦敦,1916年;第2版,伦敦,1917年;纽约,1920年,第226~235页)。现在的版本对以前这个版本在格式上有所改动。——英编者]

[2]“Magis in armis et militaribus equis quam in scortis et conviviis libidinem habebant.”Catilina,7,trans.by Rolfe,pp.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