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医生致罗伊医生(1913年1月28日)
578 至于您所提及的宣泄式治疗程序的适用性,我可以说,我采取的是如下立场:每一种程序,如果它有利于治疗,那它就是好的。因此,我承认每一种暗示方法,包括基督教科学派、心理医疗(mental healing)等等。“真理在有效的时候才是真理。”尽管这是另一个问题,即,由于这种暗示疗法有时非常有效,一位经受过科学训练的医生是否可以昧着良心来卖一小瓶一小瓶的罗德斯圣水(Lourdes Water);甚至这种所谓的高度科学的暗示式治疗使用的是巫医(medicine-man)与驱魔巫师的道具。为何不可以呢?公众也没有那么高明,他们一直期待着来自医生的奇迹治疗。实际上,我们必须得认为这些医生是聪明的——在各种意义上的精于世故——他们知道怎样可以把他们自己用巫医的光环包围起来。他们不仅可以得到最丰富的经验,还能获得最好的效果。这是因为,除了神经症之外,无数的身体疾病被心理材料污染并混杂到了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程度。当医生驱魔师给患者以机会来将后者的信念固着于医生的神秘人格上时,前者会通过他的全部举止泄露出他自己对那些心理组成成分的完整评价。他以这种方式征服了患者的心灵,而从此刻起,该患者的心灵就会帮助他的身体恢复健康。只有当医生自己也相信他自己制定的规则之时,治疗行动才会很好地起作用;否则医生就可能会被科学的怀疑打败,这样就会失去这种固有的坚信氛围。我自己曾有一段时间狂热地施行催眠暗示治疗法。但那时有三个可疑的事件降临到我头上,我想提请您注意一下它们。
579 有一天,一位年约56岁的干瘪老农妇来到我处,她由于种种神经症问题而让我催眠。她不容易被催眠,非常不安,总是睁着她的双眼——但最后我成功地催眠了她。当我半小时后再一次唤醒她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并说了许多话来证明她对我非常感激。我跟她说:“您还没有被治愈,所以请将您的感谢留到治疗完成时吧。”“我并不是为此感谢您,”她脸红着低声说,“而是因为您非常正派。”她带着一种温柔的崇敬看着我,然后就离开了。我长久地盯着她刚才站的地方,非常正派?吃了一惊后我问自己——天哪,当然她没有想像……吧?这次一闪而过的灵光使得我第一次生出猜想,那位老婆婆,带着女性的(在那个时候我称之为“动物式的”)直觉的尖锐的直接性,她对催眠的本质的理解,要比我运用起所有在课本上学到的深刻的科学知识来理解得更为深远。我的清白没有了。
580 第二次,来了一位漂亮妖艳的17岁女孩和她看上去非常疲倦的妈妈。这位女孩自很小的时候起就得了夜间遗尿症(enuresis nocturna)[正是这件事情,使得她在那时总是不能被送往意大利的女子精修学校(finishing school)去]。我立即想到了这位老婆婆和她的智慧。我试图去催眠这位女孩;她突然发出一阵笑声,然后持续了催眠状态20分钟。我稳定住心情,想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你已经爱上我了,但我将会对你证明我是庄重的,以此作为你以刺激性笑声来浪费我时间的奖赏。最后我把该想法让她接受下来,马上就出现了效果。遗尿停止后,于是我通知那位年轻女士,我会到下个星期六才会见她并给她催眠,而不是星期三。星期六那天她来了,脸上一副受难的表情,仿佛有什么灾难来临一般:遗尿症又犯了。我想到了我的智慧老婆婆,我问她:“什么时候又遗尿了呢?”她(毫不犹豫地)说:“星期三晚上。”我想道:这就有了,她是想要给我证明我一定也要在星期三跟她见面;整整一周见不到我,对一颗温柔的爱着的心而言是太久了。但我并不想惹上这种烦人的罗曼史,因此我说:“在这些情形下再继续治疗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我们必须完全停止治疗三个星期,这样才可使得遗尿有机会停止,到那以后你再来治疗吧。”我怀揣恶意地想,我知道我会出去度假,催眠治疗的过程就会结束了。度假之后,我的临时代理人(locum tenens)告诉我:那个年轻女士来过这里,带来的消息是遗尿症已经消失;但她由于没见到我而异常失望。我想,那位老婆婆是对的。
581 第三个案例给了我对暗示式治疗的兴趣以致命的打击。这个例子实际上是加以简略了的。一位65岁的老妇撑着拐杖跛着走进咨询室。她患有膝盖关节疼痛已经17年了,这种病有时会几周几周地让她下不了床。没有哪个医生能够替她治愈这种病,而她已经经历遍了今天所有的医疗手段。在她一股脑儿地向我倾诉了十分钟后,我说:“我会试试催眠你,或许那样会让你舒服点。”“哦,好的,请催眠吧!”她说道;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或做什么之前,她就把头偏向一侧并睡着了。她进入了催眠梦游状态,并展示出您所能希望的所有催眠状态。半小时后,我在唤醒她时遇到了很大困难;但最后她醒了,并突然站起来:“我好了,我很好了,您治好我了!”我胆怯地试图提出异议,但她对我赞不绝口。她真的可以走了。我有点羞愧,尴尬地对我的同事说:“看看催眠治疗的奇迹吧!”从那天起,我就不再跟暗示疗法有任何联系;由这个案例所产生出的名声令我非常羞愧和沮丧。然而,一年以后,那位善良的老妇又回来了,这次是她背上产生了疼痛;我已经被人们认为是不可救药的犬儒主义者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到,她从报纸上看到我的催眠课程班重新开课的通知了。那种无聊的浪漫给她提供了一个背上疼痛的方便,这样她就可能有一个来看我的借口了;并且可以让她自己再一次地以同样令人震惊的方式被治好。这一点在每一处细节中都被证明是真的。
582 您将会理解到,一个拥有科学良心的人不可能不受惩罚地消化理解这些案例。我当时已下定决心完全抛弃暗示疗法,而不是让自己被动地转变成一个编制奇迹的人。我想要去理解在人们的心灵中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通过魔咒(magical incantation)来驱除疾病,突然地在我看来变得难以置信的幼稚:而这应当是我们努力去创立一种心理治疗的惟一结果。因此,布鲁尔和弗洛伊德的发现是作为一种真正的拯救生命的发现而来临的。在很久以前,事实上要追溯到《癔症研究》中,他开始将探索之光照到所谓的创伤的情形中去的时候,我带着纯粹的热情采用了他们的方法,并且立刻认识到弗洛伊德是多么的正确。我立即发现,尽管具有清晰病因意义的创伤偶然也会出现,但大部分创伤是非常不可能出现的。许多创伤是如此的不重要,甚至是如此的普通,以致它们至多可被当成是神经症的借口。然而,我的批评里特别要引起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即,相当多的创伤仅仅是幻想的发明,并且它们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一发现足以使我怀疑整个创伤理论了(我已在论述精神分析理论的一些演讲中详细地讨论了这些问题)。我不再能够想像,被捕风捉影地夸大了的或是完全虚构的关于创伤的重复经验,会具有一种与暗示式治疗程序不同的治疗价值。如果它对治疗有利,那么它就是好的。只要一个人没有追求真理的科学良心的话!在许多案例,尤其是在那些患者很聪明的案例中,我认识到了这种方法的治疗局限性。它只是一种仅凭经验的方法,对分析师而言较为方便,这是因为,这种方法不会对他的智力或他的适应能力提出特别的要求。它的理论与实践都是令人欣喜的简单的:“神经症来自于创伤,创伤被发泄掉。”如果这种发泄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中或是在其他魔法装置(如黑屋子、特殊的灯光)中发生的话,我会立即想到我那智慧的老婆婆,她不但能够让我看清楚催眠术在过去的魔法影响,而且能够让我认识到催眠本身的本质。
583 使我断然离开这种基于一种同样有效的错误理论的、相对有效的间接暗示治疗方法的,是我与此同时认识到了:潜伏在使人迷乱的并具有欺骗性的神经症幻想迷宫之后,存在着或许最好称之为道德冲突的那种冲突。认识到这一点,对我而言是开创了一个理解的新纪元。研究与治疗现在都联合在一起,去努力发现冲突的原因与它的理性解决方案。当我达到这一洞见的时候,弗洛伊德已经建立起了他的神经症性欲理论,由此带来了许多引发争议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似乎都值得加以深入地考察。我运气很好,能与弗洛伊德合作很长一段时间,并跟他一起研究神经症中的性方面的问题。您可能从我早期的一些著作中知道,我那时常常对性这方面的意义抱有相当的怀疑。如今这都已变成了我完全不再同意弗洛伊德看法的观点。
584 在前面,我偏好以在某种程度上不合逻辑的方式来回答您的问题。现在,我要补充余下的部分:轻度的催眠与完全的催眠仅仅是被催眠者无意识感受强度的变化程度。谁能够在这里做出清晰的区分?对一个带着批判性的智性心灵而言,在宣泄疗法中能够避开暗示感受性与暗示式治疗,这是不可思议的。它们作为普通的人类品性出现在所有地方,甚至在杜波依斯[4]和精神分析学家那里,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沿着纯粹的理性之路在工作的。技术与自我抹消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分析师们乱糟糟地工作,或许其中的大部分人是以自己的个性也即以暗示来工作的。在宣泄式治疗方法中,对患者而言,比以魔法召回古老幻想远为重要的是,与分析师如此频繁地在一起接触的经验,他对分析师人格与治疗方法的信赖与信任。分析师对自己工作的信念、自信,或许还有热爱,对患者而言(尽管它们可能是无法估量的),要比重演过去的创伤重要得多。[5]
585 在此之前,我们从过去的医疗史中学到了所有曾经有益的东西;那么接下来我们或许应当去发现真正的必然的理论——也即心理治疗。难道甚至老药剂师们的混乱也不能达到那些灿烂的痊愈,那些仅仅随着对其有效性信任而消失的痊愈?!
586 因为我知道,尽管有着所有的理性保护,但患者确实仍然会试图去同化分析师的人格。我已经发出号召,要求心理治疗师必须像外科医生一样为自己的双手干净而负责。我甚至坚持认为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即由于心理分析师的人格是治疗中的一个主要因素,因此分析师本人在一开始应当接受分析。
587 患者们会直觉地领会到分析师的性格,并且他们应当会确定无疑地发现分析师不仅是一个具有诸多弱点的人,而且是一个在每个方面都竭力以最丰富的意义来履行其人类责任的人。很多时候,我都有机会看到,分析师只要在他的道德发展上取得成功就会在治疗方面也取得成功。我想,这个答复会是您问题的满意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