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和荣格:比较
弗洛伊德和荣格:比较[1]
768 我和弗洛伊德的观点之间的差别的确应该有人来加以品评,但他需要站在分属于我们两人名义下的思想范围之外。我能够被人信任拥有超脱个人见解之上的足够的公正性吗?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吗?我感到怀疑。如果有人告诉我说他做到了这一点,那他真是可以跟吹牛大王相媲美了,并且我敢肯定他的见解都是借用的。
769 广为接受的思想从来都不是所谓的作者的财产,相反,他仅是思想的奴仆罢了。那些给人以深刻印象并被称颂为真理的思想确有独特之处,它们过去是,现在也仍然是不受时间影响的;它们是从创造性的精神生活领域中产生的,在那里,个体朝生暮死的心灵就像一棵树,开花结果并枯萎死亡。人没有造就思想;我们可以说,是人的思想造就了人。
770 思想不可避免地是一种致命的供述,它们不仅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公诸于世,也同时把我们最糟糕的不足和个人缺陷一并带出。心理学领域中思想的情形尤其如此。思想若不是来自于我们最主观的方面,它们还能从哪里来呢?我们对客观世界的经验能够把我们从主观偏见中救出吗?每一个经验,即便在最好的情形下,不也有至少一半的主观性解释吗?另一方面,主体也是客观事实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来自于主体的东西,最终说来,也来自于世界自身,就如同最奇异且稀有的有机体也都是被它们所共有的大地所支撑和养育的一样。恰好是这些最主观的思想,由于与自然和我们自身的本质接近,值得被称为是最真实的。但什么是真理呢?
771 出于为心理学考虑,我认为最好抛弃这样的想法:我们今天有资格对心理学的本质做出“真的”或“对的”之类的评述。我们所能做得最好的就是如实地表述。我用“如实地表述”是指公开声明和对主观地观察到的一切进行的详细的介绍。一个人也许会强调他用来处理材料的形式,并因此认为他是自身中所发现的东西的创造者。另外一个人则会对所观察到的内容特别重视,由于意识到自己接受性的态度,因此把它作为现象来谈。真理或许存在于二者之间:如实地表述就在于把形式给予所观察到的内容。
772 现代心理学,无论其如何野心勃勃,也不能声称有超出这些的更大的成绩。我们的心理学不过是少数相对成功地加以阐述的个人供述,就它们或多或少地与某一类型相符合而言,可以被当作是对一大批人相当有效的描述。并且,由于那些与其他类型相符合的人也同样属于人类,所以我们可以做出结论说,这一描述也适用于他们,尽管不甚全面。弗洛伊德所说的性、幼儿期快乐,它们与“现实原则”的冲突以及乱伦等等,都可以看做是他个人心理的最真实的表述,是对他自己主观观察到的一切的成功阐释。我不是弗洛伊德观点的反对者;只是由于他自身以及他的学生的缺点,我才认识到上述情形。每一个经验丰富的精神病医师都会遇上几十个病例,其中患者心理在重要方面与弗洛伊德的心理完全吻合。因为自己主观的供述,弗洛伊德在孕育人类的一个重要真理时起到了辅助作用。他把自己的生命和力量献给了心理学建设,这种心理是他个人存在的基础。
773 我们是什么样的,决定着我们会怎样地去看待事物。他人有着不同的心理,也会以不同的方式看事物,并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表述。阿德勒是弗洛伊德最早的学生之一,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与弗洛伊德使用着同样的经验材料,他却以从完全不同的出发点来对待它。他看待问题的方式至少同弗洛伊德一样让人信服,因为他也代表着一种广为人知的心理类型。我知道这两个学派的追随者都会坚定地断言我是错的,但我希望历史和所有心无偏私的人能够证明我是正确的。照我的思路来看,这两个学派都应该受到批评,因为它们都太过强调生命的病态方面,并且依照其缺陷孤立地分析人。弗洛伊德病例中这样的一个令人信服的例子就是他不能理解宗教体验,这在他的《一个幻觉的未来》一书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774 在我这里,我则倾向于依照一个人健康完好的状态去看待他,把患者从充斥着弗洛伊德作品每一页的那种心理中解放出来。我无法想像,弗洛伊德如何能够超越自己的心理状态,并把患者从医生自己也依然在受煎熬的那种痛苦中解救出来。这是心灵的神经症状态的心理学,很明显是片面的,并且其有效性也只局限于那些状态。在这些限度之内,即便它犯错时,它也是正确的、有效的,因为错误也是在此图画内部的,并且含有供述的真理。但这不是一个关于健康心灵的心理学,而且——这是心灵病态的症候——它建立在一种未加批判的,甚至是无意识的世界观之上,这种世界观很容易缩小一个人的经验范围并限制他的视阈。弗洛伊德完全无视哲学的做法是一个重大的错误。他从未批判过自己的假设,或者他个人的心理前提。然而他的这种做法却是必然的,从我上面所说的东西可以推理出这一点;因为,若是他对自己的基础做过批判性的审视的话,他就永远不会像在《梦的解析》一书中那样天真地提出自己独特的心理学啦。无论如何,他一定体味过我曾经遇到的困难。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哲学批判这一苦乐参半的饮品,但我很审慎地使用它,一次只用一点点。太少了,我的反对者会说;太多了,我自己的感情则这样告诉我。自我批评太容易毒害我们的天真,这个最宝贵的财富,或者天赋,是任何一个有创造力的人所不可或缺的。无论如何,哲学批判都帮助我看到,每一种心理学——包括我的心理学在内——都具有主观供述的特点。但我也必须阻止自己的批判力量损毁我的创造性。我清楚地知道,出自我口的每一个词语都带有属于我自身的一些东西——那个拥有特定历史和特定世界的独特且惟一的自我。即便我在处理经验材料的时候,我也是在谈论我自己。但只有在接受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的基础上,我才能服务于人类关于人类自身知识的事业——这也是弗洛伊德想要服务的事业,不管怎么说,他是为之服务了。知识不仅存在与真理中,也同样存在于谬误中。
775 每一个作为个人作品的心理学都含有主观色彩,就是在是否承认这一事实的问题上,我和弗洛伊德之间画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776 更进一步的差别似乎在这里,我竭力把自己从所有的无意识中和关于世界的不加批判的普遍假设中解放出来。我说是“竭力”,因为谁能确定他已经把自己从所有的无意识假设中解放出来了呢?我竭力把自己从至少是最愚陋的偏见中解救出来,因此倾向于承认各种各样的神灵,只要它们在人类心灵中起作用。我并不怀疑,自然本能或自然冲动是心理生命的推动力,不管是叫它为性或者是权力意志;但我同样也不怀疑,这些本能与精神相碰撞,既然它们不停地与什么东西碰撞,为什么这东西就不能被叫做“精神”呢?我根本不知道精神到底是什么,也同样不知道本能是什么。它们对我都同样神秘,我也不能把这一个解释为对另一个的误解。自然中不存在误解,就像地球只有一个月亮是误解一般;误解只能在被称作“理解”的领域中找到。当然,本能和精神是超出我们的理解的。它们是我们用来称谓那些强大力量的词汇,这些力量的本质不为我们所知。
777 我对一切宗教的态度都是肯定的。在它们的象征主义中,我找到了我在患者的梦和幻觉中遇到的象征性事物。在它们的道德说教中,我看到了与我的患者所做出的相同或相似的努力,这时患者被他们的洞察力或灵感所引导,努力寻找应对心灵生命中各种力量的正确途径。我对生物学的态度,以及对一般自然科学的经验主义的态度,也同样是肯定的,因为我于其中看到了一种艰巨的努力,试图通过从外部世界接近心灵来理解它,就如同宗教直觉是人类心灵之卓绝努力,试图从内部宇宙出发得出知识。在我的世界图景中,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外部领域,也同样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内部领域;两者之间站立着人,时而面对这个世界,时而又面对那个世界,并且,依着不同的气质和脾性,会把其中之一当作绝对真理,而否定或牺牲另外一面。
778 当然,这一图景是假设性的,但它提供了一个如此有价值的假设,以至于我不会将之放弃。我认为它是被经验和反复尝试证明为合理的,并且它也是万民公议所肯定的。这一假设当然是从我的内在源头中生发的,尽管我可能想像是经验材料导致了这一发现。从这一假设中产生了我的类型理论,也导致了我对与自身以及与弗洛伊德有差别的思想的和解。
779 我在此假设中看到了相反事物的作用,并从此概念中得出了心理能量的观念。我认为心理能量包括相反事物的作用,就如同物理能量涵盖着不同的潜能,即冷热、高低之类的相反事物的存在。弗洛伊德开始就把性作为惟一的心灵驱动力,只是在我同他决裂之后,他才把其他因素考虑在内。在我这儿,我把所有不同的心灵冲动和力量——或多或少都有着特别的构成——都囊括在能量这一概念之下,目的是取消一种心理学的几乎不可避免的任意性,这种心理学只考虑权力冲动。我当然不是在谈论孤立的冲动和力量,而是在讨论“价值强度”(Value intensities)。[2]我使用这一词汇,并不是要否认性在心灵生命中的重要性,尽管弗洛伊德执意认为我确实否定了它。我要做的,就是给性这个泛滥成灾并损害所有有关心灵的讨论的术语划定界限,并把它放置到合适的地方。
780 常识总是把我们带回到这样的事实:性仅是各种生物本能之一,只不过具有精神生理学功用,虽然无疑是一重要且具有深远影响的本能。但是——当我们的饥渴不能得到满足时会发生什么?很明显,会在性之精神区域出现显著的骚动,就如同,当牙疼的时候,仿佛整个心灵除却牙疼,别无他物。弗洛伊德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性强迫症(sexual obsession),每当患者需要被迫离开或者被诱离开错误的态度或情景时,这种强迫症就会出现。这是过分强调了堤坝后积累起来的性欲,其实一旦进展的路径得以开启,它马上就会退缩到正常的比例。通常它都出现在对父母、亲属的怨恨中,或者对“家庭遭遇”烦人的情感纠缠的怨恨中,这种“家庭遭遇”把生命能量筑坝拦截起来,而这样一种阻塞必然以所谓的幼儿期性欲的形式显示自身。这不是正常的性欲,而是紧张的非自然方式的释放,其实这种紧张属于完全不同的生命领域。因此,在一个被洪水淹没的村庄里划桨能有何用处?当然,直接的思考会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开挖排水渠道,也就是说,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或态度,它可以为郁积的能量提供一个适当的倾斜度。不然就会形成恶性循环,而这样的恶性循环实际上就是弗洛伊德心理学所做的事情。它根本没有为无情的生物学循环事件指出任何超脱的途径。在绝望中我们将不得不与圣保罗一起哭喊:“我真是个可怜的人啊,谁能把我从这一必死之躯体中解救出来?”但我们内中的精神人则会走上前去,摇着头,用浮士德的话说道“你只知道这单一的冲动”,也就是引我们向后与父母相联系,或者向前与从我们肉体中跳出的儿女相联系的肉体的纽带——与过去之“乱伦”和与未来之“乱伦”,“家庭遭遇”永恒的原罪。除了精神这一相反的生命冲动,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从这种纽带的束缚中解救出来。了解自由的不是肉体之儿女,而是“上帝之儿女”。在恩斯特·巴拉赫(Ernst Barlach)的悲剧《死亡日》(The Dead Day)中,母亲精灵在最后说道:“奇怪的是,人们不会明白上帝是他们的父亲。”这也是弗洛伊德永远不能明白的,所有与弗洛伊德具有相同世界观的人也都无法让自己明白。至少,他们永远找不到这种知识的钥匙。神学并不能帮助那些寻找这一钥匙的人,因为神学需要信仰,而信仰不是造出来的:它是最真实意义上的恩赐品。我们现代人面临着重新发现这一精神生命的必然要求,我们必须亲自去重新体验它。这是惟一能打破那些束缚我们的纽带的途径,此纽带之符咒使我们陷于生物学循环事件之中。
781 我在此问题上的立场是我与弗洛伊德的第三点差别。由于它我被指责有神秘主义倾向。然而,我并不会为这样的事实负责:无论是在何时何地,人类都已自发地产生了一种宗教功能,并且人类心灵从遥远的古代就已经被宗教感情和宗教思想所浸透。谁看不到人类心灵的这一方面谁就是个瞎子,谁选择以巧辩搪塞或是把它给“启蒙”掉,谁就没有真实意识。我们能够从显现于所有弗洛伊德学派成员和其创始人身上的恋父情结中找到从家庭境遇的宿命中得到明显解脱的证据吗?这一被如此之固执和过分之敏感所守护着的恋父情结,就是一种受到误解的宗教功能,是神秘主义以生物学和家庭关系的形式表现自身的实例。至于弗洛伊德的“超我”概念,不过是在心理学理论的伪装下鬼鬼祟祟地走私由来已久的耶和华形象而已。就我而言,我则宁愿用人们始终熟知的名称来称谓事物。
782 历史的车轮绝不可倒转,人类向精神生活的迈进也决不可被否定,这种生活起始于原始的入教仪式。科学可以区分为不同的探究领域并在有限的假设下运作,因为科学必须以这种方式工作;但人类心理却不可以被如此地分配出去。它是包含着意识的整体,并且是意识的母亲。科学思想仅是心灵的功能之一,永远无法穷尽其全部的可能性。精神治疗师决不可使自己的视野染上病理学的色彩;他决不可让自己忘记,生病的心灵是人的心灵——尽管是有病了,却也在无意识中拥有人的全部心灵生活。他甚至必须要承认,自我之所以生病,就是因为它与整体断绝了关系,并且不是同人类而是同精神失去了关联。自我确实就是“恐惧之所在”,如弗洛伊德在《自我和本我》一书中所说,但仅当它还没有回归到“父亲”和“母亲”时是如此。弗洛伊德在尼哥底姆(Nicodemus)的问题面前翻船了:“一个人如何在老年时出生?难道他能够第二次进入母亲的子宫,而后出生吗?”(约翰福音3:4)历史重复自身,因为——将大比小——这一问题在现代心理学的内部争论中重新出现。
783 几千年来,入教仪式一直在教导从心灵中得以再生;然而,很奇怪,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忘记神圣创生的意义。尽管这可能是精神力量贫乏的证据,而误解它的惩罚将是神经症的恶化、痛苦之加剧、萎缩症和不育症。我们很容易将精神驱赶出门,但如果这么做时,食物就失去了香味——大地的调味剂。幸运的是,有证据显示精神总是更新自己的力量,因为入教的重要教诲代代相传。总是有人能够理解上帝是他们的父亲意味着什么。灵与肉之间的平衡并没有从地球上消失。
784 弗洛伊德和我之间的比较可以回溯到我们基本假设的关键性差别上。假设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假装不存在假设就是错误的做法。这就是为什么我论及基本的问题;以此作为出发点,弗洛伊德的观点和我的观点之间的细微差别就能够很好地被理解。
[1][原文以“弗洛伊德和荣格之对比”为题发表,载于《科隆日报》,1929年5月7日,第4版,在《现代精神问题》中重印(苏黎世,1931),并由W.S.德尔(W.S.Dell)和加里·F.拜因斯(Gary F.Baynes)以现在的标题翻译并出版在《寻找心灵的现代人》(伦敦和纽约,1933)一书中。译文依照德文原稿译出,尽管有时参考1933年版译文。——英编者]
[2]参见“论心理能量”,第14段及其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