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兰菲尔德《心灵之隐秘路径》的序言

克兰菲尔德《心灵之隐秘路径》的序言[1]

745   可以说,在当前我们根本不可能对与“心理分析”这个被滥用透顶的词语相关的一切事物勾勒出一幅全面的,因而也是适当的图画。外行对“心理分析”一词的通常理解——为了揭示隐藏的联系和原因而对心灵所作的医学解剖——仅仅触及此问题的一小部分现象。即便我们从更宽的角度——与弗洛伊德的概念相吻合——把心理分析主要看成是治疗神经症的工具,这种视域更广的观点依然不能穷尽这一主题的本质。首先,严格地从弗洛伊德的意义上说,心理分析并不仅是治疗方法,而且也是心理学理论,它不会泛泛地将自身局限于神经症和精神病理学,而是努力将梦的普通现象也纳入它所涵盖的领域,此外,还有人类科学的广阔领域,文学和创造艺术,传记、神话、民间传说、比较宗教以及哲学等等。

746   这是科学史上一个让人感到有些奇怪的事实——但却与心理分析运动的独特本质相一致——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狭义上说)的创始者,坚持要把这种方法等同于他的性理论,因此便给心理分析打上了独断论的印记。同时,那种宣称“科学的”绝无谬误性的做法,导致我与弗洛伊德的决裂,因为对我而言,教条与科学是两个不可通约的量,它们交相毁损、交相污染。作为宗教要素的教条,正是因为其绝对的立场而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而科学一旦脱离了批评和怀疑主义,就堕落成为病态的温室植物。科学的一个必要成分就是绝对的不确定性。每当科学走近教条并显示出无耐性和盲信的倾向时,它都在掩盖怀疑,而这个怀疑在所有的可能性中都有理由存在;它也在用解释来消除不确定性,而这个不确定性却有着坚实的根据。

747   我强调这一不幸的事态,并不是要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批判和攻击,而是为了向不含偏见的读者指出一个重要的事实: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且不说它是一种科学尝试和科学成就,是一个比大师本人的分析艺术更有力的心理症候。如梅兰(Maylan)的《弗洛伊德的悲剧情结》[2]一书所示,可以从弗洛伊德的个人心理前提出发,毫无困难地推导出他有独断论的倾向——确实,他把这套把戏授予了他的弟子,并且自己相对成功地使用了它——但我并不想用他自己的武器攻击他。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彻底摆脱个人的局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为这些局限所束缚——尤其是当他从事心理研究时。

748   我对这些技术性的缺陷不感兴趣,并且认为,对此太过强调是有害的,因为它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从而偏离一个重要的事实:即便最高贵的心灵在其看似最自由的那一时刻,也依然有很大的依赖性和限制性。照我的判断,人的创造精神跟他的个性无关,只不过是当前思想运动的一个标志或征兆。他的个性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产生于无意识的集体背景中的信念的传声筒——这一信念劫掠了他的自由,迫使他牺牲自我,并且去犯种种在别人身上也会遭他无情批判的错误。弗洛伊德是在特定的思想潮流中出现的,这种思想潮流可以追溯到宗教改革时期。渐渐地,思想把自身从层层的面纱和掩饰下解放出来,到了今天,变成了一种尼采曾以其先知性的洞察力预见到的心理学——心理作为一个新的事实被发现。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现代心理学走过了一条何等迂回曲折的道路,从炼金术士幽暗的实验室开始,穿越了催眠术的阶段[科尔纳(Kerner),安内默斯(Ennemoser),埃施迈尔(Eschimayer),巴蒂(Baader),巴萨旺(Passavant),等人],达到了叔本华、卡鲁斯[Carus]、冯·哈特曼(Von Hartmann)等人的哲学期望;以及它如何从李堡(Liébeault),或者更早的昆比(Quimby,基督教科学派之父)[3]的日常经验的原始土壤出发,并通过法国催眠术师的教诲而最终走向弗洛伊德。这一思潮与其他隐蔽的源头一道涌流,在19世纪迅速获得力量并赢得很多的追随者,其中的弗洛伊德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人物。

749   今天,“心理分析”这一时髦用语所指代的,事实上并不是一个统一的事物,而是于其自身之内包含着我们时代心理学这一重大问题的很多不同方面。普通大众是否认识到这一点根本不能改变它存在着的事实。在我们的时代,心理已经差不多成了每个人的问题。心理学也获得了一种着实让人吃惊的魅力。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弗洛伊德心理分析能在世界范围内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传播,其成功可以同基督教科学派、接神论、人智学等领域内的成功相比拟——不仅从成功上说,更是从本质上说,因为弗洛伊德的独断论与宗教信仰的态度非常接近,且是所有这些运动的特点。此外,这四个运动很明显都是心理学性质的。如果再联系上所有西方文明世界中各种形式的神秘主义的崛起,我们就开始对这一思潮拥有一个整体的画面,处处都有一点禁忌,但却是强迫性的。与此相类似,现代医学也显示出向帕拉塞尔苏斯精神的富含意义的学习,并且也越来越注意到肉体疾病下的心灵的重要性。即便传统的刑法也开始向心理学的主张做出让步,因为我们可以从判决的悬置中看到越来越多的延请心理学专家的实例。

750   对心理学运动的正面就说这些,但这些方面被同样有特色的负面所平衡。在宗教改革时期,意识心灵已经与歌德时代的形而上学确定性分道扬镳,并且这种分离随着每个世纪的向前推进而变得越发普遍和强烈。18世纪初期,世界第一次见证了基督教真理被从王座上当众罢免;而在20世纪初,地球上一个最大国家的政府则要竭尽全力扑灭基督教信仰,俨然它就是洪水猛兽。与此同时,白人的智力已经超越了天主教教条的权威,而新教教徒则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争论而成功地将自身分裂为四百多个宗派。很明显,这些都是负面的事物,并且也说明了为什么人们对于那些可能给出有用真理的运动日益热衷,趋之若鹜。

751  宗教是心理疾病的重要治疗系统。神经症和其他相似疾病全部都起源于心理并发症。一旦教条受到质疑和辩驳,就会失去它的治疗效力。一个不再相信上帝了解其苦痛并对他有怜悯心的人,不再相信上帝会抚慰他并给其生命以意义的人,将是软弱无助的,同时也会受到自身弱点的折磨,并变得神经质。大众中存在的数不清的病态成分构成了一个最强有力的要素,以支撑我们时代的心理学倾向。

752   另外一个绝非无关紧要的偶然事件是由下面这些人导致的,他们在信仰权威一段时间之后,在一种怨恨情绪中翻然醒悟,并在鼓吹所谓新真理的行为中获得满足,这一行为含有自我折磨的成分,因为新真理对尚在闷烧的旧信念有破坏作用。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缄默,由于信念的无力和对孤独的恐惧,他们总是集结成为劝人改宗的团体,因此至少在量上弥补可疑的质。

753   最后是那些诚挚地进行寻找的人,他们深信心灵是产生一切心理疾病的中心场所,同时也是一切治疗性真理的居留地,这些真理曾被宣称为解除人类苦难的幸福消息。从心灵中产生了最无意义的冲突,但我们也指望心灵给出解决办法,或者至少是一个对于“为什么”这样一个痛苦问题的有效答案。

754   一个人无须成为神经症患者才能感受到治疗的需求,这种需要甚至存在于那些怀着最深的信念来否定此种治疗之可能性的人身上。在某一脆弱的时刻,他们也会禁不住好奇地去翻看心理学的书籍,即便是为了找到一个处方,可以巧妙地使执拗的婚姻伴侣听从理性。

755   公众截然不同的兴趣在“心理分析”主题的多样性中有所反应。阿德勒学派是与弗洛伊德并肩成长起来的,它对心理问题的社会方面给予了特别的重视,相应地,也把自身渐渐地区分为社会教育体系。它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上否定了心理分析中所有根本性的弗洛伊德因素,以至于除了少数几个理论原则之外,与弗洛伊德学派的原始接触点全部无从辨认。因此,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不能再包含在“心理分析”这一概念之下。它是一个独立的心理学系统,表现着不同的气质和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756   任何一个对“心理分析”感兴趣的人,一个想要对现代精神病治疗法的整体领域有相对全面了解的人,都不可错过对阿德勒作品的研究。他将发现这些作品让人极端兴奋,此外也会得到一个有价值的发现:完全相同的一个病理,可以从弗洛伊德或者阿德勒的角度出发,做出同等让人信服的解释,尽管这两种解释方法看起来是径直相反的。但在理论上无可挽回地背道而驰的事物,在人类矛盾的心灵中却可以毫无抵触地并存:每个人都有权力本能和性本能。因此,他就展示出这两种心理,并且每一种心理冲动都有着来自两个方面的同等数量的微妙暗示。

757   既然尚且没有确定人类或动物身上存在着多少种原始本能,于是就存在一种可能性,一个有独创精神的人可能发现更多的心理状态,与其他心理学完全不同,却也能够产生让人高度满意的解释。但这些发现并不是端坐下来,比如说从艺术冲动中,设计出一个心理学体统那样简单的事情。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心理学都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的。而是如同他们被内在的必然性所安排一般,这两个研究者都披露了他们的主导原则,记录下他们自己的心理以及他们观察别人的方式。这是一个深层经验的问题,而不是理智的魔术戏法。我们可以希望有更多此种类型的供述;它们将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更为全面的有关心理潜能的画面。

758   我的观点和我所创立的学派都是心理学性质的,因此就受到同样的局限和批评,就如同我允许自己据此局限和批评以极力反对其他心理学家一样。就我能够对自己的观点加以评价来看,我认为它与上述心理学的不同在于,它不是一元论,而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建立在相反的原则之上的二元论,甚至可能是多元论,因为它认可了相对自主的心理情结的多样性。

759   可以看出,我从下述事实推演出了自己的理论:相反而又让人信服的解释是可能的。与弗洛伊德和阿德勒不同,他们的解释原则从根本上说是还原性的,总是返回到束缚人性的幼儿期情境,我则更为强调建设性和综合性的解释,认为明天比昨天具有更多实际重要性,来源比去处具有更少的重要性。虽然我尊重历史,但依我来看,任何对过去的洞察和对发病往事的再次经历——无论如何有力——在把人从往昔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方面,都比不上对新事物的建构来得有效。我当然十分清楚,没有对过去的洞察和对失去的重要记忆的整合,任何可行的新东西都不可能产生。但我认为,为了寻找所谓的特定病因而在过去翻箱倒柜,是在浪费时间,也是一种误导性的偏见;因为,无论神经症产生的原始情境是什么,神经症是被自始至终都存在着的错误态度所决定并维持的,这种错误态度一旦被确认,就必须在现在而不是在幼儿期的早期阶段加以改正。仅仅把病因带到意识之中也是不够的,因为神经症的治愈归根到底是一个精神问题,而不是重演旧日记忆的魔力所能达到的。

760   我的观点更进一步与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观点不同,就在于我给予无意识以完全不同的价值。比起阿德勒(这一学派将无意识完全消失在背景之中),弗洛伊德让无意识担当了更加无比重要的角色,他也比阿德勒有更多的宗教气质,因此很自然地承认了心理非我(non-ego)即便是负面的自主功能。在这一方面,我比弗洛伊德往前多走了好几步。对我而言,无意识不仅只是一个容器,从死去的往昔承载可憎的遗物和不洁的精灵——比如,那个数世纪的公共舆论的沉淀物所构成的弗洛伊德的“超我”。无意识确确实实是每个人自身中永远活动着的、有创造性的原始层面,尽管它使用了古老的象征形象,它却想要这些形象在新的方式下被理解。很自然,新的意义并不会以现成形态从无意识中产生,就像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中全副武装跳出一样;只有当无意识的产物被带到与意识心灵的严肃关系中时,活生生的效果才会出现。

761  为了阐释无意识产物,我发现有必要对梦和幻想做一番完全不同的解读。我不会像弗洛伊德那样把它们还原为个人因素,而是——看来是由其本性决定的——把它们同神话和宗教史中的象征进行对比,以揭示它们想要表达的意义。事实上,这一方法产生了非常有趣的结果,由于这种对梦和幻想的全新的解读,把无意识中否则便不可调和的陈旧倾向,同意识人格相结合就成为可能。这种结合是我长久以来的奋斗目标,因为从根本上说,神经症患者(正常人也是如此)是受着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分裂的折磨。由于无意识不仅包含着本能的来源,也包含着深及动物层面的人类全部的史前本能,与此相伴,还有关于未来的创造性种子和所有建设性幻想的根基,所以,神经症分裂所导致的同无意识的分离,就确凿地意味着同所有生命来源的分离。因此,在我看来,临床医学家的首要任务就是重建这个丢失的链接以及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合作,它是赋予生命的活动。弗洛伊德贬低了无意识的价值,而是在意识的辨别能力中寻求安全。这基本上是一个错误方法,并且会在任何一个意识得以牢固树立的地方导致枯竭和僵化;因为,一旦远离了无意中的反对的和明显敌对的因素,便也否定了自我更新所需要的生命力。

762   然而,弗洛伊德的方法并非始终错误,因为,意识并不总是被牢固树立起来的。这需要预设大量的生活经历和一定的成熟度。年轻人,尚且远远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通过把“心灵的暗夜”浇入不成熟也不稳定的意识之中来进一步遮蔽他们的自我知识,就是在冒巨大的危险。在这里,对无意识的轻视被合理化了。经验使我确信,不仅存在着不同的气质(“类型”),也存在着心理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因此可以说,在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心理之间存在有重大差别。在这里,我再次与他人有别,因为我认为,同样的心理学标准并不适用于人生的各个不同阶段。

763   如果在所有这些考虑之后再加上一点的话,那就是我区分了外向者和内向者,并按照它们最具识别功能的标准(我能清楚地列出四条)对二者加以细分。很明显,我作为心理学领域的研究者所主要关注的事情是,在从其他视角看来近乎单调的地方,大胆地闯进一片新境地,并唤醒人们注意心理原本不可思议的复杂性。

764  很多人想要忽视这些复杂性,并坦白地对它们的存在表示遗憾。但有哪个心理学家会断言身体是简单的呢?或者一个胚乳的活分子是简单的呢?如果人类心理是个重要事物的话,它就必然有着不可思议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因此就不可能仅仅通过本能心理学而达到它。我只能怀着惊奇和敬畏注视我们心理的高度和深度。它的非空间性的宇宙隐藏着无数的形象,它们经由数百万年的生存发展积淀而成,并在生物体内定格。我的意识就像是洞穿遥远太空的眼睛,然而,却是心理非我使其充满了非空间性的形象。这些形象不是惨白的阴影,而是饱含力量的心理要素。我们所能做得最多的就是误解它们,但却永远不能通过否定它们来剥夺其力量。在此画面一侧,我想放上一个布满星斗的夜空图景,因为内部宇宙的惟一对等物就是外部宇宙:就如同我通过身体的媒介而触及这个世界,我也通过心理的媒介而触及那个世界。

765   我不会为自己的贡献所带给心理学的复杂性而感到遗憾,因为,当科学家认为他们发现了事物是何等简单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头彻尾地欺骗了自己。

766   我希望在这篇序言中我已经向读者说明,外行心目中的“心理分析”概念所涵盖的心理学尝试,在历史、哲学和社会领域的分支延伸,要远比这个术语所指示的范围还要更远。也许这一点也会变得清晰:本书所展示的研究领域远非一个清晰的、易于界定的范围。相反,它是一门正在成长的科学,刚刚开始脱离医学的摇篮,并成为人类本性的心理学。

767   随后的讲解并不是为了描述关于当今心理学问题的整个领域的情况。它将自身局限于主要属于医师职责范围内的基本问题和现代心理学初期阶段的研究。我在序言中涉及了一些较宽泛的问题,目的是给读者一个更为普遍的导向。

[1][原文在W.M.克兰菲尔德(W.M.Kranefeldt)的《心理分析》(柏林、莱比锡,1930)一书中出版。由拉尔夫·M.伊顿(Ralph M.Eaton)译为英文,出在《心灵之隐秘路径》(纽约,1932;伦敦,1934)一书中。当前译文依照原文译出,但同时参考了伊顿版的译文。——英编者]

[2][《弗洛伊德的悲剧情结:对精神分析的一例分析》(1929)。——英编者]

[3][菲尼亚斯·帕克赫斯特·昆比(Phineas Parkhurst Quimby)(1802—1866),美国催眠术师和精神医生,玛丽·贝克·埃迪(Mary Baker Eddy)曾蒙其教诲并受到他思想的影响。——英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