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剂效应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想先跟大家简单谈一谈“安慰剂效应”,也就是给病人吃毫无作用的糖丸的升级版。
大家试想一个场景:有一个病人几个月来都觉得自己毫无价值,生活毫无干劲,他不断地寻求当地精神科医生的帮助。医生告诉他,他得的是抑郁症,这是由于脑内的化学物质失衡引起的。医生不停地安慰他,并且给他开了能够校正脑内化学物质不失衡的抗抑郁药的处方。几周后,这个病人表示他的情况比以前好了许多。服药之后,他的睡眠质量提高了,情绪也有所改善,又开始积极地生活了。
不论是病人还是医生,都把这归功于抗抑郁药。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我们是不是可以就因此而下定论:
·这位病人的抑郁症是由于脑内化学物质失衡引起的。
·抗抑郁药修正了这种化学物质失衡。
·病人的病情之所以有所改善,是因为他服用了抗抑郁药。
虽然很多人都会按照这种逻辑进行推理,但实际上,这位病人情况的改善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能够证明抗抑郁药效果的证据。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曾经抑郁,而现在有所好转。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抑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好转起来的。他的好转可能是因为时间的疗愈,也可能是因为他经历了一系列情绪上的积极变化,还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变得更加积极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服药,或者说是安慰剂效应。
为什么安慰剂效应这么重要?
这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期待有的时候会给我们的思维方式、感受以及行为方式带来意料之外的影响。如果你完全相信这个药物是有效的,那么即使它没有实际效果,这种药物可能还是会改善你的状况。举个例子,假设我和你都是一家药物公司的营销推广人员。有一天,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我们一起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的公司合成了一款具有奇效的抗抑郁药,叫作安慰药。我们一直都在强调这种新药的神奇抗抑郁效果,并且告诉大家这款药物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也不含有任何有毒物质。而且我们强调我们计划向全国范围内的大量诊所投放安慰药,以进行大规模临床试验,预期治疗100万名抑郁症患者。市场上对于安慰药的热情会急速上涨,我们公司的股价也会在一夜之间飚上10亿美元大关。当然,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的新药其实就是一种安慰剂,里面没有任何有效的化学成分。
那么,有多少服用安慰药的病人会因此康复呢?
很多研究实验都表明,如果医生给抑郁症患者开安慰剂,至少有30%~40%的病人会康复。这意味着,在我们的临床试验中,可以治愈30万~40万病人。这部分被治愈了的病人会非常信任这种新药,并且口口相传,告诉自己的亲人朋友这种药多么有用。有些人甚至可能还会登上像《奥普拉秀》这样的脱口秀节目,激情澎湃、眉飞色舞地给大家介绍安慰药和它的神奇疗效,并且以身说法,展示安慰药是如何矫正了他们脑内的化学物质失衡并且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的。接着,这种新药的广告就会铺天盖地而来,成百上千的病人都会去医院开这种药。到那时,可能还会有一些故意唱反调以蹭热度的书籍问世,讨论给病人开这种强效“快乐药”是否有伦理道德风险。
当然了,其实安慰药本身并没有任何效果。让病人得到好转的不是药物本身,而是他们自己对于好转的期待。其实是病人们自己治好了自己,只不过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其实,“希望”是最有效的抗抑郁药。
安慰剂效应会让人非常疑惑,会让我们忍不住开始思考,为什么这种没有添加任何有效物质的药物能够治疗抑郁症呢?其实,你可以为抑郁症或焦虑症创造任何一种奇特的新药,只要你可以让人们相信这是一种有效的药物,那么对一些病人来说,这种药物就会是有效的,即使它可能伴随了一些副作用,比如会让人咳嗽。如果有病人因此而康复,你可能就会认为,你开发出的这种新药物有强效的抗抑郁或抗焦虑作用,但实际上,这种新药可能并没有实际的作用。
事实上,这种所谓的“安慰剂疗法”已经持续了数千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古时候,一些卖蛇油的商人就一直鼓吹蛇油是一种灵丹妙药,靠着这种安慰剂效应发了横财。病人们通常会希望能够找到一种快速见效的万灵药,而蛇油商人正是利用了这种心态。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想要反驳我:“你所说的这一切可能只是学术上的理论。但在现实中,我们都知道,这些抗抑郁药确实是有用的。在很多科学研究中都证明了这种药物的有效性,这些药物也因此得到了食品药监局的批准。”
实际上,当前的情况并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最近的研究证明,所有的处方类抗抑郁药其实除了安慰剂效应之外真的都没有其他的治疗效果。比方说,在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院的资助下,多所大学共同组织了一次关于抗抑郁药的研究。在研究中,我们组织了320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随机分配贯叶连翘、舍曲林或是安慰剂。调查者想一次性弄清楚,到底贯叶连翘有没有抗抑郁的效果,所以他们就想把贯叶连翘和“真正”的抗抑郁药舍曲林以及安慰剂的效果进行对比。结果显示,贯叶连翘和舍曲林其实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在所有服用安慰剂的患者当中,有32%的病人康复了,相比之下,服用舍曲林的病人中只有25%的人康复,而服用贯叶连翘的病人中仅有24%的人康复。
因此,该研究表明,贯叶连翘除了安慰剂效应外,并不存在任何抗抑郁的治疗效果。不过,大家现在都知道贯叶连翘其实并不能抗抑郁,我怀疑正是制药公司故意把这个实验结果泄露出去的,因为制药公司希望人们不要吃贯叶连翘,转而服用专门的抗抑郁药。但制药公司没有披露的是,其实在同一个研究中,抗抑郁药的表现也没有比贯叶连翘好多少。实际上,不管是舍曲林还是贯叶连翘,除了安慰剂效应之外,它们都根本没有任何的抗抑郁治疗效果!
这个研究可以说是关于抗抑郁药物效果的最好的一个研究,而且研究的结果和我们大家一贯以来的认知都有所不同。我们一直都认为,抗抑郁药应当药如其名,拥有强劲的抗抑郁效果。那这种实验结果会不会只是反映了少数特定药物的缺陷呢?
在过去几十年的相关研究中,只要制药公司取得了相关的数据,都会立刻回传给食品药监局。来自康涅狄格大学的厄文·基尔什(Irving Kirsch)和他的同事们认为,这种实验结果其实是非常典型的。他们的分析也表明抗抑郁类药物和安慰剂之间的差别是非常小的。抗抑郁药所谓的功效之中,大概有75%到80%都归功于安慰剂效应。
下面表格中的数字就可以说明这个问题。这是制药公司提交给食品药监局申请批准其新型抗抑郁药的数据图。
表4-1 抗抑郁药 V.S.安慰剂:“最好”的研究结果
表4-2 抗抑郁药 V.S.安慰剂:典型研究
在这些研究中,数千名患有中度到重度抑郁症的患者都被随机分配了安慰剂或者抗抑郁药。他们的汉密顿抑郁量表分数平均可达25分。在抑郁量表中取得的分数越高,说明抑郁程度越严重。所以,这些病人如果想要完全康复,就必须从25分降至0分。在实验中,服用抗抑郁药的病人的抑郁量表测试成绩降到了15分,而服用安慰剂的病人的得分降到了17分。
这个实验结果是非常惊人的。
首先,这说明不管是抗抑郁药还是安慰剂,对于治疗抑郁症来说都没有明显的效果。但这已经是制药公司进行的所有抗抑郁药物实验中取得的最好的结果了。
其次,抗抑郁药和安慰剂取得的有限效果仅仅只有2分之差。而且这已经是药物所能取得的最好效果。若要达到痊愈的目标,患者的分数需要降至0分,而服药后仅仅降低十几分是完全不够的。有些研究者认为,既然这些药物的功效并不明显,就不应该给病人开抗抑郁药的处方,毕竟是药三分毒,这些抗抑郁药通常都有严重的副作用和毒副反应,人服用后可能会威胁健康。这些治疗效果只比安慰剂多2分的药物甚至都无法进入我的治疗方案TOP100的推荐列表。毕竟除了服药之外,还有很多治疗方法可以迅速地让病人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改善。
最后,其实抗抑郁药的效果当中,有80%都是由安慰剂效应带来的,而非药物本身的效果。如果大家平时不经常和研究数据打交道,看到这里可能会觉得非常困惑。因此,我在这里跟大家做一个简单的解释,帮助大家理顺当前的事实,而认清楚这一点十分重要。
如果你感觉到抑郁,我给你服用了安慰剂,但我告诉你,这其实是抗抑郁药。在做抗抑郁量表测试的时候,你的分数可能平均会减少8分。反之,如果我给你服用的是货真价实的抗抑郁药,比如说氟西汀,你的分数可能平均会减少10分。因此,其实抗抑郁药的功效中,有80%都是安慰剂的效果。也就是说,你在服用了氟西汀后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所改善,这其实是安慰剂效应,而不是氟西汀本身的作用。换句话说,当人们相信自己的抑郁情况会因为服用抗抑郁药而有所改善的时候,服药产生的效果其实都是安慰剂效应,而不是药物的作用。
请大家记住上一个图表中的数据,那已经是制药公司最理想的药物测试结果了,但单从这个结果上看,这根本算不上理想。然而,制药公司却一直对这些结果秘而不宣,或是宣称这些不理想的数据是由于实验过程不够完善所致。
业内人士也会告诉你,他们其实已经对这种实验结果司空见惯。但是这些结果却基本不会被公布出来,这背后的利益原因也非常明显。制药公司不希望消费者知道他们正在拼命营销的药物实际上并没有理想的治疗效果。因此,药物本身在相关文献中就存在数据偏见,因为很多制药公司在发表数据的时候,会先对数据进行筛选,只发表理想的数据。这就让公众对于抗抑郁药的效果产生了过高的期待,目前发表出来的研究数据通常都是支持抗抑郁药物的疗效的。而制药公司为了让公众相信抗抑郁药的效果,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说,制药公司会给参加实验的抑郁症患者随机分配抗抑郁药和安慰剂。但是患者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分到哪一组,就连对患者们的情绪进行评估的研究人员也不知道具体的分组。这种实验被称为双盲实验法,在这样的实验条件下,患者和医生彼此都不知道具体的分组情况。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似乎挺科学的。但是,实验者会告诉患者,这种安慰剂是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的,因此,如果他们拿到的是安慰剂,肯定不会出现任何的副作用。相反,如果他们拿到的是抗抑郁药,那可能就会出现一系列的副作用,比如说胃不舒服、腹泻、神经紧张、失眠或感觉不到性冲动。实验开始后,那些感觉到副作用影响的病人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吃的是抗抑郁药。而那些没有感到一点副作用的病人则会认为自己吃的是安慰剂。如果你随便找一个病人问他们的组别,十个人当中有八个人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如果你再去问那些全程负责监测这些病人的研究者,他们对组别的猜测也基本都是正确的。这就意味着,虽然这个实验是个双盲实验,但实际上受试者和研究者双方都已经知道了基本的分组,都知道哪些人吃的是抗抑郁药,而哪些人吃的是安慰剂。那些感受到副作用的病人觉得自己吃的是最新型的抗抑郁药,因此他们也会更加乐观,对自己的康复充满着希望。他们的抑郁状况也可能就会因此而改善。相比之下,那些没有体会到副作用的病人则认为自己服用的是安慰剂。他们就会觉得非常沮丧,并且告诉自己:“太倒霉了!我竟然被分到了安慰剂组!安慰剂根本没有用!我的抑郁症没法康复了!”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的抑郁情况反而会加重。
这样操作下来的实验就可以得到令制药公司满意的结果,即使抗抑郁药和安慰剂实质上真的没有什么区别,抗抑郁药也会大获全胜。这种实验研究还有其他的重大缺陷,这些缺陷的存在令人非常震惊,毕竟在设计实验的时候,这些缺陷都是很容易解决的。比如说,制药公司本可以使用那些同样会让人产生副作用的安慰剂进行实验。如果他们要测试的药物有镇静效果,他们就可以用诸如苯海拉明之类的抗组织胺药作为安慰剂,因为这种药物也会让病人感到困倦。如果要测试的药物像氟西汀一样,会让人觉得坐立不安、神经紧张或是腹泻,那他们就可以使用含有咖啡因的安慰剂。这样一来,病人们就不那么容易发现自己实际的分组了。
既然修正缺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那为什么制药公司还是对这些明显的缺陷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呢?这是因为他们营销药物的需求和科学研究之间出现了矛盾。制药公司如果能够证明在至少两个实验中,他们的药物在数据上都比安慰剂的治疗效果强劲,他们就能够得到食品药监局的药物生产批准,公司股价便会迅速上升。所以,他们之所以以这样的方式操作实验,是有其背后的经济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