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意象的美学空间

二、重复意象的美学空间

重复意象是指相同的意象出现于诗人作品之不同段落。它不像主导意象那么突出、引人注目,但是通过重复,能发挥相当重要之作用,把接受者的视线引导至此意象中以体悟其蕴藏之玄机。它不一定能够统摄作品,却能强有力地支撑作品。就一些重复意象之选用来看,若其与题旨关系密切,对主要事件或物象的阐释至关重要,此意象被重复以后,所产生的透射强度往往与主导意象相近。重复意象之设置,乃仅次于主导意象的一种透射手段。它总是提醒我们注意它,从中截获诗人在其间灌注的意味寓意。重复意象乃意味寓意有效释放的一种不可忽视的审美方式。杨梓的《墙:沉默的玫瑰》《水域》《红门:启开与关闭的瞬间》等诗,在利用墙与水中的各种动物意象进行寓意透射方面堪称典范。墙、水、红门的意象在诗人作品中反复出现。

墙的意象初次出现在“纷纷崛起于喧嚣/仿佛是音乐舒展的预言”;“我面对墙的躯体/使梦幻与现实脉脉相望/相望成鸟”;在充满白杨树的斑驳的压缩空间里,“一道盲者的栅栏/一扇被风干的窗/都凝聚着思虑的冰花/狼一样的霓虹灯/放大着虚空的形象与声音/广告 无声的敌人”。这里,喧嚣、舒展、芬芳、自信代表着人类在高度发展的今天显示出的一种艺术个性。此时的人们洋溢着自豪与自信心:对于自古以来的平庸生活与封建等级差别,“我”不屑一顾,在生命的废墟上照样亭亭玉立;在万花筒般的现实世界中,一些文化精髓仍然“在铜味中长出新芽/你告诉我/春天来了”。此时的中国大地仿佛一切都开始萌发或者兴旺,唯独“我”自己还觉得一切刚刚开始。通过现实世界的变革,人们开始思索一直横亘在眼前的那堵墙;人们反对那种自卑自轻的观念,认为自己就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原动力;现实是基础,思想才是创造一切的力量。诗人感叹道:人们啊,你们应该意识到自己有力量完全不被这堵墙束缚住。人们是墙中之人,却有完全不被墙所围所阻挡的感觉,人的生命力依然是十分旺盛的。墙的意象初次出现,与诗人的思索以及虚拟之对象发生了联系,人们开始认识到墙的威力。

墙的意象再次出现的时候,情况已有所改变,墙的威力初试锋芒。墙在默默地繁殖,被墙围起来的人已经穿越了自己的大脑,走到了围墙之外,尽管人们还能叩响墙的回音之壁。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走出墙外。也许,即便是走出墙外之人,心也仍然在墙内,仍然弯腰坐在床边,姿态也许就像罗丹的思想者;他们脸上仍然带着忧郁的神色,或者再次叩响墙濒危的声音。诗人感到人们的认知其实已经深入了一步,人们已经感到自己确实走出了墙,或最起码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墙外。面对现实世界,很多人开始重新选择一方风水宝地,重新调整栖息之地,不再走入古人的梦中。人们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与他人的合力去给墙一个属于它的秘密。墙的意象已发挥了很大的威力,但由于个别思想先行者的反抗,此种威慑并未达到顶点。面对现实世界之墙,人与墙的对抗不仅明显,而且处于激烈的冲突与较量之中;面对墙,人们表达的是不屈的精神,是欲走到墙外世界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喧嚣、栅栏、霓虹灯、废墟、铜味……就很能体现当下现实世界发生变革出现的种种泥沙混杂的现象!“墙在默默地繁殖/砌入我墙中的你/已经穿越了你空白的脸”——这些促使人们尽快走出纷繁复杂的思想意识牢笼;寻求墙壁的影子移至遥远的驿站,“希望与失望结伴而来/渗透到我沉落的前程里/一缕幽光洞穿深厚的岁月/我感到你/是精神世界的中心”。人们意识到自己已走投无路,本来自己是墙,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管理世界,但现在自己不是墙了,现在需要坐在天空下,驱逐忧烦,故一时意识混乱,不知所措,似乎只能用半截烟头之光去照亮感觉世界之一角,看见并走向阳光下昂首瞻望的向日葵。在此首诗中,诗人引领人们进入的已不是一场具体的自我意识冲突与斗争,而是一个深邃的遥远的历史时空。此暗示了诗人崇奉的一种哲理:人类从其最初时刻起,就面临着生存困境。诞生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爱与恨,前进与后退,先知与后知,传统与现代,保守与创新,构成了其双重性。从诗中传达出的墙与人的知觉体验看,或者说,从人的被动性看,我们甚至可以说,诗里还有一种更大的意味意义与神秘感:人能理解宇宙吗?人能理解世界吗?人能认识他们自己的命运吗?其实,此诗之营构虽然与诗人对现实世界的某种失望有联系,不过,面对现实世界,道德沦丧、文化危机只是引发诗人之想象、完成其意味造型的一个触发点。

当墙的意象第三次出现的时候,人们已经“深陷墙中的眼睛”,“变形的茶或者咖啡/一叶白帆弯弯曲曲地升起”,人们完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墙壁弹来弹去,此时的人们就像一块压缩的馅饼,任人品尝。谁来品尝?你也在没有日期的孤岛上,用自己的信笺砌成闺房,在等待海的音符与春的雨露呢!最终,“地平线上的青铜之风”撕碎了人们的防线,“天空碎成瓦片/你墙上的自画像倒向玫瑰的墓丛/并且流出血来”。诗的喻指非常明了:人们面对变革的现实,思想意识总是变来变去,人们会感到重新回到了历史的原点,冷酷的现实将人们的希冀“碎成瓦片”;不过,思想者的力量会点燃这历史之火,烧毁旧有的意识——人们从此不再砌墙。诗之最后,在人们最“难忘的日子与地方”,不但不再砌墙,反而让玫瑰花香在心与心之间自由飘荡。

墙的意象的重复出现说明这样一点:当时代发展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的时候,不论人们多么有决心,多么有魄力,都无法战胜墙,从而走出墙的限制与束缚。墙的意象贯穿于全诗,实际上诗人是在为现代人面临变革时的生存状况画像:人们的传统意识是很强的,不是轻易能够被新鲜事物所动摇的。虽然他们自以为充分地发展了自我个性,对自我的前景充满乐观精神,以为命运之咽喉已被自己扼住,自己创造了一切,最终却发现自己处于生活的旋涡中——现实世界的墙中,人们没有个性,没有多大前景,命运被异己的力量所操纵,目的地十分遥远而看不清。在《墙:沉默的玫瑰》中,墙的意象的重复,把社会对个体之人的挤压暴露无遗,也把人失去自我的命运的孤独感抒写殆尽。如果说,一开始墙还是人的存在属性,紧接着重复两次,让人无法摆脱墙的桎梏,那么,人的属性已经确凿无疑。诗末“我们不再砌墙/让最初的玫瑰的芳香/在心与心之间/自由飘荡”,正是人们暂时还不能摆脱异己力量控制的意味抒写,尽管现实生活中的玫瑰芳香可以在人们的心里自由飘荡。墙的意象的重复出现,可以说是诗人之良苦用心——把诗对于人的困境的思考与答案,很尖锐也很突出地告诉读者。在意味性诗歌作品中,此首诗不算是一首难解的作品,这与墙的意象之用联系紧密。

同一意象之重复,在杨梓不同的诗歌作品中均有所采用。如《游于止水》《水域》中水的意象,《野黄昏》组诗中反复出现的各种动物意象,《黑嘴唇》组诗中的无花果、烟灰缸、猫、青鸟、坟头树等意象,也都各有所蕴,各有其意。在杨梓早期的诗歌创作中,这些重复意象显得特别重要,直示题旨,均是对诗歌作品的补充,或起着透射部分寓意之作用。这些意象在不同语境中的奇妙出现,给不同对象的命运笼罩上了神秘而又无法抗拒的宿命色彩。生存是热闹的,这是生活中的喜剧。可谁又能逃脱生存中希望之破灭与生命之结束呢?此乃生活中之悲剧也。其实,人们本就生活在大千世界的悲喜剧之中。杨梓诗歌作品中的烟灰缸、烟头等意象,暗示人们对现实世界的困境之无奈,烟头、烟灰缸等意象,基本是现实世界中人在烦忧时之替代物,烦忧时抽烟沉思、眺望;墙之意象,暗示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总是有一堵墙,似乎是无法逾越的一堵墙;成群动物意象的不断出现,皆在暗示把人引向对生命、对现实世界前景与结局的某种思考。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里有一段话集中说明了海德格尔所理解的世界:“世界不是数得清或数不清的、熟悉或不熟悉的现成事物的单纯聚集。但世界也不是一个仅只想象出来加到万物总和上的观念框架。世界成其世界,它比我们自以为十分亲近的那些可把捉可感知的东西存在得更加真切。世界从不是立在我们面前供我们直观的对象。只要我们在诞生和死亡、祝福与诅咒的路径上被迷狂地拥入存在,世界……就是我们臣属其下者。凡我们的历史的本质性决断降落之处,无论我们采纳它还是抛弃它、误解它还是重新寻问它,总就是世界成其世界之处。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也同样没有世界。”(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61页)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成其世界”,比我们日常所感知到的许多事物更加真实与亲切,只要我们从诞生、死亡、祝福、诅咒的路径上感到已经拥有世界之存在,世界就是“我们臣属其下者”。杨梓所营构的墙、烟灰缸、烟头等意象,其实是同海德格尔所言之石头、植物、动物等意象同构同质的,它们同样没有世界;可生存于现实世界中的人一旦与现实世界中的物发生某种联系,它就有了自己的世界,也就有了同人类共生共长的命运。杨梓暗示: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与理解,人与世界万物的共生共存,皆应当是现实世界之一部分,而且具有人性特点。组诗《野黄昏》中许多重复叠加的意象均在表达此意蕴。所以,重复意象在杨梓那里是一种穿插性的意象设置。从此一意象到此一意象之重复之间,他留有很大的非重复意象的美学空间,在此一空间中,诗人展开了各种各样的抒情描述。诗人设置的意象之重复出现是适时的、有强度的,并在重复之中构建起了包括此种美学空间在内的意象之间的联系与共振。故,杨梓诗歌的重复意象出现的频率恰切,且拥有足够的强度,足以把读者吸引住,而诗的自身选择又足以表达诗之寓意,它在意味之透射中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