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亦幻的审美意象

四、亦真亦幻的审美意象

当然,杨梓诗歌美学中的时间性所揭示的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蕴含着诗人文本的创作时间与美学建构的时间,一俟文本被生产出来,便进入一种历史的时间性,换言之,诗歌文本固有之时间便与后来的接受者的时间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亦即说,文本时间所包含的历史意义,最终只有在接受者的理解活动中才能显示出来。一旦文本进入历史时间,它的时间与接受者时间的交汇,既有彼此重叠之一面,也有相互背离之一面。对接受者来说,总是在阅读时间之层面上来解读文本时间,其中所形成的历史距离再一次把文本或“银川”的历史内涵昭示出来。每一个接受者总是无一例外地在他现时的文化语境中去解读文本或“银川”,此处的接受者时间与文本时间是一种历史之距离。接受者借助文本或“银川”而体验的历史距离,正是他解读的历史重建之前提。在此种历史重建之过程中,文本是中介,经由此中介,接受者一方面体悟到以往物体世界之时间性,另一方面又在与诗人进行对话,体悟着时间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及其对以往物体世界之解释与看法。简言之,以上杨梓所描述的多个“银川”之意象及时间范畴,有两点尤为值得重视,一是“银川”各时间层次之历史距离;二是诗歌造型美学活动中的主体(诗人)所体验到的此类复杂而又交错的历史距离。诗歌中之时间所显示的历史性主要集中在以上两个方面。不过,诗人创造的心灵时间世界与客观时间世界同样复杂多样,同样会有许多特殊的、令人难以把握的事物。常常会有一些超出常规的艺术表达方式,使我们在最终确定它的时间性时犹豫再三。在此种情况下,尤其应该注意把握诗人的造型体系与基本意蕴融合之特征。从这个角度看,杨梓诗歌不管在什么时间呈现在我们面前,它总是客观地存在着,并非有谁对诗人之作品作出某种完整的阐释时杨梓的诗歌才存在。我们可能对杨梓的诗篇随意瞥上一眼就说“这是一首好诗”,因为此首诗本质上是可以被领悟的,而且知觉在正常情况下可能直接沟通心灵那短暂的感悟时序——它由形形色色的意象所引起,或是一股清新的空气,或是一股寒冷沉闷的感觉。如此说来,最初的问题就不是诗人在试图言说什么,而是诗人试图让我们从中感觉到什么。杨梓也试图在实在的时间中创造一种“真实的幻象”,就如同“秒的没有颜色或者无色”,或者是“秒具有各种各样的色彩”,也可以“把这一秒写成赤色”,也可以“把下一秒说成橙色或者黄色/甚至绿青蓝紫”,此都不过“是你的意念不断涌现”(《颜色》)而已。

在《时间献诗》组诗中有一首题名为《一个词》的诗:“一个词的闪现与秒有关/由词引出的画面与你同在/想起云,眼底出现一朵血色的晚霞/只是从来不曾想到要看多久/一个词与一幅画之间没有时间/或者词与画已经融为一体//打开一个酒的词/就打开了白酒、红酒、啤酒、黄酒以及洋酒/各种颜色、口感、味道一齐涌来/各路豪杰的言行举止回荡如初/画面便躲在记忆之后/这一秒被那一秒所遮蔽//仿佛这一秒不曾有过/直接从一个水渠跨了过去/碰倒一个名叫还在做梦的词/人生如梦,也如秒般短暂/在地球五十亿年的生命历程中/平均七十五岁的寿命仅有零点四七秒//芸芸众生,只是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盛开一次就被另一朵所取代/短暂得不到一秒/来了又去,谁会把你放在心上/谁会用沙粒建造城堡/拯救沙粒般卑微的自己”。诗人凭借词语创造了幻象,而词有声音、意义、拼写法、地域方言形式等,词乃衍生之产物,又是衍生他词之母体,即它有历史渊源也有潜在之意义。不过,杨梓创造的并不是一串连缀起来的词语,词语仅仅是诗人之素材,用此素材创造了诗歌象征性的美学意味造型。这些美学元素,是他写诗时所调遣、平衡、拓展、强化或建构的质料。

理解杨梓诗歌时间美学造型最便捷的方法之一,也许正是我们所体验过的各类世间万物,如二十四节气、四月深处、动物界、与风并行、如雪之舞等。此类现象在你经历过或体验过后,也并没有让你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让诗人变成了另一种语言符号来表达,这些习见之现象竟然成了一种美学的造型创造,反而让人觉得意义非凡了。事实还是那些事实,现象还是那些现象,只是诗人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在刹那间将其变成一座审美的圣殿。对世间万物不同的表达方式所变换的不是世间万物,也不是我们阐释的意念,而是它的外观。同一事物对于观察体验它的人来说,可能显示出迥然不同的感觉,其不同无疑是由个体对此之联想、分析、认知以及其他心理因素所引起的。这样的因素,诗人有时也难以控制,因为诗人不是一个全能的社会心理学家,不可能以广告宣传之方式来进行诗歌美学造型创造。在现实世界中实相之外观是支离破碎、瞬间即逝的,而又常常显得扑朔迷离,颇似我们大多数人之经验。如我们赖以活动的空间,我们所感觉流逝的时间,刺激我们的人或物的力量,等等。杨梓力求创造人类经验的外观,感受与记忆人世间之外貌,并将其纳入审美对象之创造中,便形成了一种纯粹而完全的日常的人类经验的现实世界,在一个虚幻的审美世界中创造了一个实在的人类现实世界片断。

杨梓所创造的这个亦虚亦实、虚实变幻、虚实相间的世界,可以是瞬间的,也可以是恒久的。一念之动,一景之察,经受了诗人内在之觉察与凝聚,并非人们实际经验中所见之杂乱之实相。如《念头》所蕴含的历史精神与现实思考之图景错综地交融为一,无法界分,但诗人并非依据如此发生之事实进行摹写,而是由那些巧妙跌宕的世界印象创造出审美意象,是一幅完整而清晰的人类世界幻象。诗人以个体潜在的体验、反思、亦真亦幻的全部情感为经纬线条,将世间万物凝聚于一个独特的世界幻象之中,宛如借助一组颜料绘出一幅色彩斑斓之图画,将其中之整个造型在时间范围内统一起来。这些世界之幻象,是杨梓诗歌美学最基本的幻象,并尝试性地建构在这些诗篇之中,将读者的审美注意力从日常兴趣引到对诗歌的兴趣上来,即由现实世界移至美学世界。此种过程十分不易,必须经过诗人长久的艺术沉积,方能将千古之物凝聚于一瞬。此即“一念之间穿越了太阳系”之审美效果。杨梓诗歌的时间造型美学运用了各种直觉之想象与处理,使得空间清晰可见。当我们从现实世界转入诗人创造的诗歌美学领域的时候,我们仿佛蓦然走进了一个全新的审美空间。此处,世界之图景、人类之眼界以及整个有形的现实世界均消失了,感觉对象在刹那间变得丰富多彩,甚至感觉还有些眼花缭乱。然而,此种发生了实质性变化的经验领域却异常充实,其中包含着各类大小不同的运动着的形式,有时此类形式又集中在一种运动以后的重叠意象上。

《时间献诗》之节奏、韵律皆有一种无比的激情,有着广阔的连续性与音乐的旋律性,似乎每一个词组意象都是音乐的符号。所有诗行均处在一个纯粹的音响空间里,一个直觉的世界里,一种吸引着人们全部视觉经验的高亢声音的美妙之中。生命的、经验的时间表象正是杨梓时间美学意象的基本幻象。诗人创造了一系列亦真亦幻的时间序列,每一首诗的韵律形式皆在相互的关系中运动着——始终相关联着。虚幻时间与现实空间世界融合起来。我们从诗的韵律中便可以完全感觉到,而不用其他的感觉经验来补充。诗人创造的诗之韵律,比起类似的空间感觉更为清晰可见、同构同质,完全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时间。其作品内部的美学张力,外部世界之变幻,心率与时钟、日常行为、意念动作等,均是诗歌造型的时间质料,在现实世界中,我们通过时钟之支配,可以对此协调整合。在杨梓的诗歌中却不然,为了读者直接完整地领悟,通过阅读作品,诗之审美结构组织、充实、形成,拓展了时间。此时的诗歌造型,仿佛通过无数运动形式来计量的时间意象,而此物质又完全由诗之韵律组成,所以它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诗歌让时间可感可见,使时间之形式连续不断。

杨梓的诗歌造型世界是一种连绵不断的形式,它终止了一般意义上的时间,把造型作为一种理念之替身或等价物。如《颜色》一诗:“这一秒没有颜色吗/这里便包含了一个问题/下一秒也没有颜色吗/这就不仅仅是问题还有或许本身//有可能,所有的断言必将受到怀疑/包括秒的没有颜色或者无色/由此假设,秒具有各种各样的色彩/犹如白色的阳光,在雨后折出彩虹//于是,我把这一秒写成赤色/把下一秒说成橙色或者黄色/甚至绿青蓝紫,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恰恰是你的意念不断涌现”。当我们阅读此首诗的时候,时间正在流逝,诗之内涵是根据其所体现的人们的行为而延伸的,或者我们在阅读时,自身之心理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或日常的或审美的或者其他。诗人运用的空间乃转换了意义的空间,其诗所表达的体验(颜色)都是静止不动的。虽然叙述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等色彩可以在意识中蹦来跳去,但绝对测量不出从一种色彩到另一种色彩之间的距离。杨梓诗歌美学的时间就是此种理念的时间,如果我们不能意识到此一点的话,那就是因为我们的生命意识更多地受到时间而非空间的制约。在此理念空间与实际空间可感到的简略差异中,二者显示了它们不同的本质。此外,诗人作品引领我们对全部时间意识产生无限关注,在诗之韵律连续的时候,必须抛开阅读者自己的连续性。我们自己的生命依赖诗之节奏来把握,如呼吸、抑扬顿挫,如果我们朗读杨梓的此首诗歌的时候置身于时间之外,那么我们此时的感觉就很难清楚地加以阐释了,因为同时置身于两种时间与同时置身于两种空间一样难以表达。杨梓把时间作为一种表现因素,延伸其诗歌造型的美学生命才是其本质。如果此诗中之颜色自始至终占据了一切空间并填满它们,那么作品之开端与结尾就是一条直线,一眼便可望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