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卒章显其志

二、卒章显其志

“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往往是杨梓为了创造意味造型,又为了给读者以提示而常用之手段。此一点,大致有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诗的前半部分虽然对寓意有所提示,露出了理解诗之线索的端倪,但诗人努力保持着,直至结尾才把这线索完全交给读者。至此,读者才完全握住这线索而对诗展开更深入的解读,原本在诗前半部分获得的某些印象得到集中与加强,从而明朗化,意味寓意遂被揭破。杨梓的组诗《野黄昏》中的《乌龟》一诗即是如此。从诗之开头,我们即感到诗人在此所写之乌龟,已非自然界的野生之龟。因为乌龟沿着小溪逆行到此,产生了“旧梦破了新梦”的感觉,这种感觉显然是人才具备的。故此首诗在开头部分已使人感到这是一首“托物言志”之作,而非单纯的写物诗。不过,仅凭此一点似还不够,读者不能从中了解诗之寓意。诗作进一步展开的对乌龟之感受的描写,就是沿着这一线索而作的必要补充和延续。如乌龟感到自己失去了路,失去了自由自在的场所,只能在桎梏中旋转,让自己的躯体永远饥饿,一任灵魂进入大海拼搏,这就对乌龟的生存环境作了有力的交代。由此可见,乌龟的生命正在冰消瓦解之中。但是,我以为只有进入诗的最后一行,此诗之寓意才能被诗人最后“钦定”而变得完整与准确。“让自己拥有另一种自由”这一陈述就是对全诗之总结。从乌龟的感觉上来说,这是它的最后感觉,有形的只能变成无形的,表明一切都已消失,属于乌龟的只有虚幻。此除了强烈地昭示着生命之消亡之外,并无他解。故如果说,此诗写龟运用的是以龟喻人、以龟写人这一手法的话,那么,诗作实际在此透射的就是这样一种意味寓意:人在被困之际,精神必将随之消亡;生命属于自由,失去自由也就失去了生命。诗人在揭示此一寓意时,有意采用了节节推进、层层传导、最后总结之方式,吸引着读者与他一起去体验这一精神消亡之心灵历程,在接收到这一冲击以后,再以水到渠成之力量,把此种体验揭破而赋予它以思想之形态。

还有一种情况是,诗直至结尾才把理解寓意之线索抛给读者。在此之前,诗着力描写刻画的是意味造型本身。此时的意味造型描写有时不免给人以某种写实性的感受。只是等到结尾的线索出现,阅读才产生了重大转折,原来的写实感荡然无存。读者因此进入的不是一个具象世界,而是一个意味世界,不是由具体造型的固有特性来理解诗之寓意,而是从具体造型之上游离开去,追索它的对应意义。与上述情况比较起来,此种“卒章显其志”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它给读者带来的往往是不期而遇之震颤、曲折求索后之顿悟。杨梓的《第五个季节》一诗,看似只是写景之作,但至最后才把诗人写“她”像水鸟一样栖于“我”心、融化了“我”的孤独后的爱情体验交给了读者。这一转折,就改变了诗中所出现的诸多意象如洁白、连衣裙、水鸟的性质,使它们都成了代表美好事物的意象。诗人的《舞蹈的夏》亦有同样的风格。直至最后一行,乃至可以说是最后之语句“我跟随雨点的节奏/为她独舞”,才告诉人们这首诗要表达的是什么。读者只有读到此处,才能弄清楚前面出现的所有意象,其目的就是使读者感觉到“她”去了南方后“我”在烈火中的相思,让所有的痛苦与幸福都浸泡于水中的月色,去照亮每一个前方。所以,《舞蹈的夏》这首诗的意义不仅是描绘了爱逝去以后的悲凉景象,而是以独特的方式把一些意味通过造型凝聚起来,在读者心中把诗人之体验重新创造出来。杨梓诗的魅力与此不无关联。他善于不断地累积意象,又不零星地点破这些意象的寓指,直至关键的最后一行或最后部分,才把这些意象的寓指揭示出来,这就使他的诗有一种强大的凝聚力,并穿透诗歌诸多意象之外壳,使诗之寓意进入读者的心灵深处。在这一点上,最能体现杨梓此种手法的是其《零点:我穿过一座无梦的城》,此诗由《宵征》《幽思》《兼程》《停泊》《祈求》《旋里》组成。此组诗的营构出人意料,它使人处于一种最大而又最具震颤力的审美张力之中。诗在开篇《宵征》中描写的城市是一座空心之城,每一个沦陷的家里都挤满了风暴。尤其是那青鸟的精神,早已逃出永远的喧哗;街灯如鼠,散发着病的苍白与气味,更加深了诗所传导的那种腐烂气息的浓烈程度。但是,诗人没有对你说明他的丝毫用意,甚至可以说,诗人根本没有向他最亲爱的人预作某些暗示。此时,诗像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记录,诗人只是尽其手法的高明,把记录弄得完整全面,使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觉。然而,在随后的几节诗中,诗人笔锋突转,从病态、苍白意象上返回,直指他的心爱之城,在城的美丽中看到了人们从残喘的边缘经过,走向黄沙飞石之城外,土坯房成为他们唯一的小憩处;城在今日染上他人的气味。至此,诗对城的详备抒写已非简单的记录,这里渲染的是城里无居的景象,其意味暗示之深意在于它不仅吞噬丑陋、邪恶,也将吞噬美丽、善良。

生命终归要完结,美与丑一样,均将烟消云散。唯一令人值得欣慰的仅仅是人们可以保持对美的追求与向往,把美的形态、美的神髓藏于心底。杨梓在其诗歌创作中惯常运用的“卒章显其志”之手法,就是他的意味性诗作比较容易为读者所理解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乐于把读者引进诗歌寓意含蓄之暗夜,可最终他又举起了烛照此暗夜之电光,让读者在经过一段思考之后寻找到前进的方向。杨梓早期的诗歌创作当属于意味创造明朗化之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