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变意象之寓意

三、逆变意象之寓意

逆变意象是对意象进行反处理:由某一意象日常的预定的性质及意义,转向它非同一般的特殊的性质及意义之揭示。通过对事物原有性质的裂变,赋予此事物以超常的意味义。故,杨梓的逆变意象带有创造者极强的主体色彩与技巧性。它总是显得不太实在,人们需从其怪异中探寻隐藏其间的独特寓意。具象的创造很少使用它,因为它不合常情。但意味的创造者杨梓钟情于它,因为这既对透射意味义很方便,又易引起读者注意。我在前面分析过的一些意味诗歌就有逆变意象的营构。杨梓的诗作中,墙不是墙,而是阻碍人们奋勇前行的精神之墙;烟灰缸、烟头代表燃烧过人们的心灵之爱,凝聚过人们的精神之光;青鸟表达了人们在残冬时节对爱情与生命之渴望;坟头树则表达了人在一生中对追求美的激情之渴望。对于意味造型之营构来说,逆变意象已成为杨梓超常性意味思维之一部分。

我感到,逆变意象在杨梓诗歌创作中分为两种:半逆变意象与全逆变意象。半逆变意象是指意象的原有性质与内涵受到干扰,因而发生一定程度的意义逆变,但新增性质与意义并未完全取代原有的性质和意义,而是原有的与新增的共同拥有这一意象。半逆变意象就其已逆变部分而言,已对原有性质与意义进行了裂变,故此逆变部分也就变得咄咄逼人,使人甫见即深感此中之奥义,因而成为审美关注所无法回避的一个十分灼热之光点。《唯一的绿色》提供了绿色的半逆变意象,诗这样写道:“那片草原/已成为垦荒者的病历/我站在绿色之外/看阴云浮动//我常常深入自己/游牧昔日的羊群/呼吸鞭梢上的风声/把小溪抱在怀里/弹一曲不尽的失眠/那个找不到的梦/就这样绿在远方//又一片草原/被耕得千孔百疮/每一道犁痕/只长昏暗的剧痛/我的泪流不到那里/就已干涸/所有的种子/都在土里沉默如金/流氓的垦荒者/野餐了最后的牛羊/留下一片荒凉//当我从心地逃出/冬天就真的来了/我只是一株弱小的野草/在随风起伏的大漠上/淡淡地绿着”。作为对当代中国社会的思考,绿色显然是一种意味造型。诗人一往情深地热爱着它,但也非常痛心地看着它所上演的一幕幕悲剧。故诗人在把自己内心深处对其深爱之情吐露出来之际,也很自然地吐露了自己的迷惑与不解。诗人把绿色看作“唯一的绿色”,又把绿色比作“找不到的梦”,将富有弹性、饱含养分的绿色与千孔百疮、干涸荒凉并置,不仅仅是一种审美上的对照,而且是对绿色某种程度上的质变所作的揭示。因此,从“唯一的绿色”到变为“垦荒者的病历”,从充满活力的那片绿色草原到这些绿色变为昏暗的剧痛,诗中绿色意象的半逆变处理,透射与传递出的是对某种定型的当代中国社会的习惯性认同之否定。此种习惯性之认同总是盲目地、乐观地只看到世界发光的一面,将其夸大为社会之唯一特征。绿色意象的半逆变暗示人们,他们生存的社会与时代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社会与时代,有希望也有痛苦,有生命之创造也有生命之毁灭。此乃当代中国现实世界之写照。发光与无光、建造与破坏、美与丑赫然并列。它不是世外桃源,而是裂变着的人世间。

我一直认为杨梓是一位具有探索性的中国当代诗人,这从他的许多诗中皆可看出。《牛》中有着对牛这一意象的半逆变营构。全诗三节二十二行。前两节是写给牛的礼赞,诗人赞颂牛,颂扬牛的朴实无华与默默耕耘,说牛“敢于背叛/遗传的犁痕 拉起/这辆不能再破的历史/在没有路的路上/蠕动着”,借此鼓励人类勇敢地背叛愚昧、笨拙,去追求与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此类意象折射出的主题,我们曾在唐代诗人李峤的《牛》、柳宗元的《牛赋》、陆龟蒙的《牧牛歌》、明代诗人李东阳的《北原牧唱》与现代诗人臧克家的《老黄牛》等诗中均已接触与体验过。杨梓的牛意象创造,融会了传统与现代、日常与非日常、习俗与非习俗等寓意元素,杨梓不愧是探索性诗人,他在超越传统、超越日常、超越习俗。他借牛暗示美好、暗示吉祥、暗示勤劳勇敢与朴实无华,然而在全诗的最后一节,它失去了万道光环,变得很普通、很平淡:“只是你应该想到/此刻不该停留/以免心中的荒原/被爱你的庖丁们开垦/被大块大块地/拍卖”。此段转折新奇的意象——对牛的奉劝,不仅把牛从高高在上、传承祖业的位置拉到了地上,而且指明牛只是被人类利用之物。此种将牛意象进行逆变处理的意图是什么呢?就是要让人们跳出对牛的盲目歌颂,来体认牛在其单调重复的行程中的无聊与被人们利用之可悲。“在赞美与咒骂之间/你的步伐/日益沉重/日益迟钝/日益缓慢”,短短的描述,就揭示了牛那没有自我、没有选择之特性。我认为《牛》对牛意象的半逆变处理,表达了诗人对伟大、对现实世界革新渐变的人本主义的辩证认识:伟大有渺小,渐变有不变,勇敢有怯懦,勤劳有懒惰,此是真正的现实世界真理。半逆变意象之营构,对于补充诗歌创作的原有意义、突出诗歌创作的新增意义,是一种很好的传导方式。

全逆变意象是指意象之原有性质及意义被新增性质及意义完全否定。新增意义取代原有意义,成为此种意象之真正内涵。此种诗歌创作在美学上的反照性(与对照相对而言)处理,主要用于表达事物性质之突变。但由于突变总是给人以突兀之感,因而这种处理也就达到了奇妙的艺术效果,引发人们去思考产生突变之原因,以及突变本身之人本寓意。全逆变意象使用得当,可以给读者一种奇特、意料之外的“华丽的转身”之感,从而更好地释放诗之内涵。杨梓在《你为何想家》一诗中,非常有力地体现了这一审美特质。此首诗有点“自传色彩”之痕迹,它探讨了艺术与现世界之间的审美距离。此诗营构与全逆变意象创造不可分割,甚至可以说此诗本身就是一个全逆变意象。故诗之全部突转与抒情叙述,是围绕一个主要的全逆变意象展开的。在一个凄苦之夜,一阵荒凉感从流浪汉心头掠过;此时“鹊桥已断”,苍穹只有两颗燃烧的星,寺院之残垣断壁上似有一幅阴阳之合体画,放射着图腾的未来之光,“我”伫立于前,蓦然觉得“你”在画中;“我”用双手翻遍山川,已是天荒地老,“你”才像出水的芙蓉,绽放无边无际的温柔,“我”纵身入水游过去,“家”在远离乡国的地方如婴儿般诞生了。此时的流浪汉深深感到,在不惜一切代价追逐“你”的过程中不料成功了。这种成功就是诞生了一个温暖之“家”。然而,在“家”与现实世界里,他们却没有收获。流浪汉流下一串串泪珠,全是倾诉不尽之真情,真得几乎连每一句话皆能滴出鲜血;此时,太阳还是昨天的太阳,月亮还是昨天的月亮,“我”还是安然地向西走去……虽然天地万物没有丝毫的变化,但“家”失去了;图腾的未来生命之光不会熄灭,可心爱与追逐的“家”成了没有生命活力的泡影——再次见到村头的白杨。此种反差营构,并非为了造成蒙太奇的艺术效果,而是启示人们去思索、去判断:对于人而言,是现实生活——“家”重要,还是凝聚一种强大的内在精神更重要?此处杨梓使用了全逆变意象,把精神之凝聚与对现实家园之向往相对照,把心中之爱与追逐不到的痛苦相对照,透射的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应当高于一切,但现实世界之存在状态似不可逾越;诗人从“家”之建构转向抒写现实之残酷,弃精神之高大而突显追寻“家”之痛苦,透射的是人类在面对现实世界时的疑惑:究竟如何建立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家园是什么?建立自己的家园与自己内心追逐的强大精神动力又是什么?究竟什么东西应当高于一切?此全逆变意象的寓意在诗中传达得十分清晰与引人注目。

在《天涯路》《大荒野》《大裂谷》等几组诗中,杨梓营构的全逆变意象是以连环方式出现的,即第一个逆变意象显现了第二个逆变意象,由两个全逆变意象共同暗示了一个所指。第一个出现在大荒野里的“暗示”中,“我”在荒野中穿行,风在雨后的晚霞里穿行,车却在艰涩的淫雨中穿行。烟在变形的石缝里穿行,血在睡与死之间穿行,魂却在漆黑的泪水里穿行。第二次,“我”一个人“深入”地走进荒野,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走进荒野,一群人走进荒野;我“遁迹”,从死的夹缝中穿过,这是最后的荒野,“我终于成为自己”,所有荒芜的偏僻都被饥荒的日子开垦而留给了历史,“诞生”的绿色在燃烧,荒野仍在蔓延……在《大裂谷》中亦复如此:“我”走进古铜色的裂谷,岁月“沦陷了一个秋天的步履”,红尘之路的尽头,亦真亦幻地浮动;“我”来到了岩洞口,聆听陨石的语言,岩洞依然纯静;“我”剩下最后一颗灵魂,看见月光的女孩在裂谷飞翔,百合花的手在岩洞飞翔,火山的洪流在体内飞翔,瞬间闪电摇曳,风车的翅膀掠过“我”碎裂的荒野,“我”终于摘到了那朵永恒的雪莲,闭上眼睛走进岩洞之深渊……“我”从此开始“超逸”现实世界,跨过断层的昨天与明天,向生命之空旷徐徐张开燃烧的红唇;如蛟龙腾飞,“我成为雪中的莲”,飞越智慧之谷,此时,一片绿海随群鹰起伏,轻翔抑或沉落;蓦然回首,“我”发现一只不死的青鸟从魔幻的天庭掠过;再次“幻化”为一枚燃烧之莲叶,抑或一块闪着红晕之壁画,也许是一座洞窟如家之荒山,在大海上空与雪共舞。此刻,诗人感叹道“这是冬的最末之时/我终于远离飞尘之所/接近至尊至圣的婵媛之岛”,去聆听空谷之跫音;此时的裂谷是“我”的乾坤,月岛是“我”的梦境。随意随地卧雪而眠,忽有“一种万物之外的光波/自我的灵魂之隙迸涌而出/天海一色”。这是指什么呢?诗人究竟要告诉人们什么呢?实际上,这是诗人在暗示所谓的荒野文明早晚要衰亡。很多人成年累月地生活在荒山野岭里,被生活击倒而又缓缓爬起,正是荒野文明无以自救之暗示。“我”不辞辛劳跨越荒野,终于看到了雪莲,喻示人类心中只要充满玫瑰般芳香的希望,增强意志力,不懈追求,就一定能摘到冰山上的雪莲;喻示人类只有依靠自己、凝聚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才能获得现实世界之重生。大荒野与大裂谷中人们不断地穿越荒野、穿越高山峡谷去寻求大爱,寻求自由,寻求精神自救,就是生存于荒野之中的人对荒野之外——遥远的未来文明的深深向往与认同,这是两个逆变意象之内在意蕴。笔者之所以不遗余力地研究探讨杨梓的这些诗歌作品,与对诗人这两个逆变意象之创造感兴趣分不开。我的理由是:这两个逆变意象在诗人的诗歌美学中占有非常重要之位置。生存者是诗之叙述者,情境之见证人,经验之总结者;衰亡者是诗之中心语境,情境之发动者,提供经验的情境起因。然而,杨梓诗歌美学的主导意象与这两个逆变意象显然处在新文明与旧文明的关系之下,诗之思想正是从此得出,但这还不够恰切。而由这两个逆变意象透射出诗人作品整体美学思想之某一部分,显然已经实现了。杨梓在早期诗歌创作中将旧转变为新,将死之物转变成生之物,又将生之物转变成死之物,即拟人化的动物寓意,如凤凰涅槃般的青鸟,已将不同文化之内涵作了淋漓尽致的渲染与剖白。那在日常生活中很被轻视的苍蝇、蚊子、乌鸦等,看似毫无价值可言,但在杨梓的诗中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那被宣传得如火如荼的霓虹灯文化现象,看似统领一切、征服一切,其中表征的正是腐朽与毁灭,已无多少生命之热力。杨梓对大千世界万物所涵盖的文化的严峻思考,对现代文明的一腔热情与向往,可谓借此两个逆变意象作了成功的意味暗示,说透与言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