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命运之多舛

一、历史命运之多舛

在具象造型创造和喻象造型创造中,细节之互渗互融与叙述之互渗互融都有体现。相对来说,细节之互融互渗更具粘连性,它依存于作品的整体造型,主要起到阐明意蕴与提示意蕴之作用。叙述之互渗互融虽与作品之整体造型维持统一,但具有相对独立的效用,可对历史世界进行某一角度之揭橥,亦更能展现诗人的某种审美意图。故在具象造型创造或喻象造型创造中融合对方之元素,虽然不及细节互渗互融那样广泛而引人注目,但对杨梓来讲,乃孜孜以求而漫长的追寻,他正是经过此种互渗互融的叙述路径,扩大或加深了史诗之底蕴,以达到更大范围或更深层次上表现民族历史文化之目的。

在《西夏史诗》中,广泛存在着具象系统兼容喻象叙事之现象。在天都山的一万匹马怔怔地互相望着,都想从对方的眼睛中找到蓝天,头马刨着黝黑的土层,一匹女真马载着金将兀术挥师南下,一匹契丹马载着梦想的宫殿,所有马都认定党项马是未来的头马,它会载着嵬名乾顺,接纳金兵去追杀辽国遗民(《马放天都山》)。以党项为首的万匹马的内心活动,是其具象造型系统之主干。而其他马匹所营构的叙述模态,在此以具象造型创造中巧设的喻象叙事模态与氛围烘托。这里有一种双关之隐喻,诗人在此之本意并非追求历史世界之写实。头马、契丹马、女真马之呈现,是《西夏史诗》之类型化呈现系统中一种抽象的意味性融入。从春到夏、年复一年,马群一直都在盼望着什么,可是盼望的晋王察哥与一万士兵均未出现,只有中兴府长出的一朵灵芝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这些马匹代表着党项的儿女,它们对党项之忠诚与对外部势力之抵触情绪,也表明它们作为党项马无法割舍自己的思想个性,象征着党项儿女不屈不挠的精神存在。为了让西夏人延续生命,马群吃着越过寒冬的草,将母马与马驹围在中间,并用雄壮的脊背迎向呼啸的西北风,此即暗示党项部落为取得成功而维护自己生命之基础。西域的寒冬,狼群嚎叫,牛羊瑟缩,犬吠四起,人们裹着毡毯四散,骏马受到惊吓而奔下天都山。此处暗示西夏王朝命运多舛,在历史大潮面前,短暂另立的割据王朝最终会奄奄一息。党项黑压压的饥民走在荒野,显出蜡黄色的脸庞,成千上万的党项人几乎同时起义,他们穿过死亡裂开的缝隙,他们没有多么伟大的梦想,只想用自己皮包骨头的生命,换取儿女们成长的蓝天和沃野。他们点燃火把,把岁月的伤口留在原地,把血色的故事立成未来的怀念之林,他们打着自己不朽的五色旌旗,在淡蓝色的目光下默默行进。党项人坚贞执拗,为了给儿女寻找一个完好美丽的家园,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荒野上的麦穗》)。此仅仅是党项人的一种美好愿景,是由静态(守护)文化圈进入动态(奋战)文化圈所必然产生的精神上的状态。此种动与静的辩证关系,是对历史命运状态的一种诗意呈现。

一滴雨点落到平静的睡眠,就在它碰到睡眠但又未和睡眠融成一体时,美就显示了它的力量。我的意思是说,当事物处于动态和静态的结合点时,最容易唤起人们的想象与联想,而且具有最丰富的内涵与最多样的变化可能,故最能激起美的感觉。《西夏史诗》在此处的美,就是想象之产物,诗作以神奇的力量激发人们的想象,不断地使人产生希望与期待。党项人“举着干枯的头颅/望着流火的铁在荒野上空飞来飞去/所有挂着星星的草丛都已折断/他们乘着天风之波沿着黎明的狼血/潜入岑寂的最底一层/大地龟裂而又隆起”(《荒野上的麦穗》)。尝到最初之胜利果实,会有一种甜蜜之感;失去果实,但只要王权存在,也还能有些安稳感。但党项人仍然在荒野上穿行,空荡荡的马车在沼泽地里辗过白骨,人们的呼吸之气均充满血腥。此一方面意味着党项人对新的世界有着强烈的渴望,一方面又意味着党项人面临的历史命运无法抗拒。他们实际上是踩着迁徙如蚁之人群在行进,他们自己也都一个个倒在荒野。荒野的梦撞击着他们的心扉,令他们格外遭受煎熬。这里的造型意象群表征着党项人的艰难困境,他们生死相依,与自己的精神意志拼死搏斗,梦想着一个独立自主的世界。特别是他们有一个永远都无法走出的“荒野”,含有不尽之意。《西夏史诗》具有抽象意味的造型创造相对达到了多层级、多复合、多样态,作品不断进入历史世界之实写性表征。

但是史诗已借各类意象之叠加,极为简洁地突显了一种历史的真理:封建专制王朝之衰亡一定不可避免、不可逆转。这在史诗卷六《马驰鹰旋》里得到充分的展现。在此,诗人如果只追求历史具象叙事,只呈示西夏文明之种种辉煌与衰亡,不摄取一些抽象意象的意味造型予以表达,作品之内涵一定削弱不少。而兼有此一叙述,无疑强化了史诗对西夏历史世界之纵深掘进,加深了史诗的历史亲历感与审美兴味感。通过喻象叙事与具象呈示,史诗所传达的是审美世界承载着历史世界、审美世界蕴含着历史世界这一意旨。此表征了史诗在具象叙事中设置一种融入喻象造型之叙述,其作用具有双面性,借此满足诗人之双重审美需要。

不过,《西夏史诗》中的一些篇章兼有喻象造型叙事。喻象叙事有时会被具象造型系统所消解,具象造型时也可运用喻象叙事。这样,在某种情境下史诗的历史表达,依然是局部与特征性明显的历史表达。具象造型以喻象方式进行叙述,最终以另一种类型呈现出来。按照逻辑顺序,此时之喻象叙事仍然是具象造型艺术世界之一部分,但喻象叙事不是被具象造型叙事完全覆盖,而是有覆盖具象造型叙事的性质,与具象造型有关的事象、人物或情感意绪往往笼罩在喻象叙事的审美光环中,直至作品阶段性结束。《马放天都山》一诗就是如此。现代主义的史诗语言与写实主义一个最主要的区别就是隐喻倾向鲜明———写实主义诗人喜欢用人名、地名等作为意象进行叙述,而现代主义诗人则不同,他们更喜欢用隐喻性意象进行叙述。如《马放天都山》中的“想从对方的眼里找到蓝天”“沉默良久的马群如同炸开的花瓣”“你叫它一声闪丹亚/它就成了党项话里的一头白虎”“中兴府生出的一朵灵芝/从天都山的上空徐徐飞过”等,此类造型与叙述架构在《西夏史诗》中随处可见,不胜枚举。我认为,至少在杨梓的史诗中不分析隐喻、具象等造型与叙述架构,就无法讲清楚他的史诗的审美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