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符号与审美再造
杨梓诗歌美学中的具象与喻象表达、类型化呈现与意味造型创造,皆存在着相当复杂的交融状态。就史诗作品而言,具象与喻象之间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融合与互渗的呢?对此,我们主要从两个角度予以阐释:一是从具象立论,讨论具象对喻象之接纳;一是从喻象立论,讨论喻象对具象之包容。在讨论中,我们将按照其各自的建构功能之特性,考察分析渗透之作用与意义。
首先,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杨梓诗歌美学中普遍而广泛存在之细节互融。细节之互融,并未改变作品的总体风貌,甚至让人忽略此种总体风貌中已经含有的不同色调。但是,细节之移入,有时候就改变了作品的结构,如同晨星在天空闪耀,有了晨星之闪耀,那湛蓝深远之一片天空就会显得不再那么单调孤远。面对晨星之吸引,观者也会遐想不尽,从而丰富了他们对苍穹宇宙之想象,使他们对天空宇宙之感知更加阔达。故细节之互融,是具象和喻象创造之间进行审美嫁接的一种行之有效的表达手段,此在杨梓的史诗创作中多种多样。我曾说过,《西夏史诗》堪称当今中国诗歌创作之经典,无论是言说方式还是造型手段,抑或整部作品所显示的美学力量与历史生活面貌,均不同于或超越了1949年以来中国所有史诗性诗歌作品。在《西夏史诗》中,诗人紧紧围绕党项与西夏不断追寻家园,迁徙、搏斗、死亡,突显此一历史状态与内外历史环境之关系,以矛盾冲突与生死搏斗来铺展自己的审美世界。实际上,史诗在整体历史语境中勾勒出了西夏历史世界之横切画面,并让一个不屈不挠、顽强拼搏的艺术造型成功站立起来,又将其粉碎。诚如诗人所言,为“你”饯行,又送“你”回到天堂。这符合鲁迅先生所表达的“真正的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再论雷峰塔倒掉》)的美学思想。《西夏史诗》是一部以民族历史世界为直接描写对象的作品,也是一部以党项族造型为基本支柱的作品。这部描写历史世界与党项部落兴衰的史诗,还不断扩展、延伸、丰富着抽象造型。历史造就了党项部族的悲剧性命运,也为诗人提供了悲剧性的史诗基调,故诗人让党项人来自黄河之曲,这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喻象性细节。
气势磅礴的黄河不同凡响、勇往直前,就是黄河所孕育的党项部族不同凡响、勇往直前的精神之象征。党项部族的性格是坚强不屈、百折不挠的性格,他们的精神是光耀世代、永存不废的精神。杨梓认为,《西夏史诗》是在“具体的共相”与“客体的全部”之间创造的一部史诗。这符合《西夏史诗》总体历史与审美情调。“他们如一群苦苦追寻家园的孩子,从黄河源头的玛多,到天下黄河第一曲的析支;从银夏的黄河,到塞上的黄河。他们视黄河为永远的阿妈。”(《西夏史诗·跋》修订本)黄河是这部史诗中的一个总体历史文化的意象符号,它凝聚了史诗中党项部落族人之灵魂与命运,喻示着灵魂的坚强、阔达、隐忍、豪勇、刚烈等特点。有了此画龙点睛之细节,此部史诗作品不用其他阐释,即有了一种气势磅礴之格调。在《西夏史诗》中,滔滔不绝的黄河,正是党项部落族人性格的一种暗喻和凝聚,也是史诗意味造型创造之圭臬。
在卷四《城起高原》中,《英雄的悲剧》一诗所蕴含的喻象细节不仅是阐释性的,并且已经具有对作品内容的凝聚意味。在此诗中,党项的英雄山遇惟亮在宥州的镊移坡被五花大绑,面对元昊与弓箭手,山遇惟亮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紧闭双眼,默默想念着妻儿亲属;他从小与元昊一起玩耍长大,他曾作为元昊的先锋,智慧地攻下了甘州,现在却要抛尸夏宋边境,还落个党项叛臣的罪名,不禁悲从心起。此时,山遇惟亮反而觉得心中掠过一丝安慰,因为元昊攻伐延州的借口从此不复存在了,他以自己与亲人之死,换取了党项和汉人之和睦相处。诗中写道:“惟亮看着一支支箭射向自己/射中的却是一座英雄的雕像/据说山遇惟亮至死站立/望着贺兰神山的眼睛白光四射/全身的九个箭孔/流出洁白的乳汁”。史诗在此,仿佛以特写的镜头,呈现了西夏内战激烈之一幕。元昊在取得了一些战果后,对部下之猜忌、怀疑使危机潜藏,构成史诗重要的叙事情节。
诗人精雕细刻,描绘了部落内部各类人的心理活动,塑造了历史阵营中比较丰满的各部落人物形象。山遇惟亮的人物造型,则表达了党项族英雄的勇敢、智慧、献身与精神之坚毅。山遇惟亮因谏言反遭元昊怀疑,眼睁睁地看着不愿离开故土的八十多岁的老阿妈在大火之中被焚烧。这些描绘,相当写实地把握并呈现了民族历史的脉络。山遇惟亮的阿弟惟永、元昊的阿舅卫慕山喜、元昊的亲生阿妈卫慕长兰等,均是民族历史脉络中一份宝贵的艺术记录,也是西夏历史社会中一些人物的典型艺术掠影。但是在此一写实性造型创造中融入着极其丰富的抽象造型内涵。譬如诗人写道:“你是来自积雪山脉和白高河源的党项/是河源头颅上的一山白雪/是白雪骨髓里的一位雪山之王/是雪王祖先珍藏的一点纯白/是自古到今永葆纯洁的原色/是拒绝污染坚守神圣的本性”;“你是太阳创造的党项/太阳是你永远飘扬的旗帜”“你是以白鹰和白羊为图腾的党项”“你是凶猛如鹰又柔善似羊的党项”;“从山顶炸飞的白石落到世界各地/每一块白石都是掌管生育的山神玄灵比的影子/每一块白石都传出婴儿的啼哭”;“白色的石头上刻满了传说/白色的骨头里流淌着血脉”;“追寻创建焚毁再追寻着永远的家园/白气是党项天境的精神”;“这是与你一起崇尚白色的子民/是触聚中离翔的男人/是流徙里卜居的女人/是独穿白衫的元昊/愿立白金西方 构筑万乘之家/把你灌入党项人血液里的白色/举到天空”(《尚白》)。此处的排比式描绘,具有多层寓意:
首先,凝聚与概括了党项族之本质,它如同一个无所不包的古老宫殿一样正在分崩离析,但在土崩瓦解之过程中,又在不断地建立与瓦解各方秩序。此处概括性地反思了党项族的祸与福、凶猛与柔善之本质。
其次,概括出了《西夏史诗》中党项族各部落的命运与选择。在此黑暗笼罩之朝代,党项族各部落正带着他们各自的继承与各自的选择奔波着。然而无论是反抗、投降、挣扎,还是逃避、追寻,他们皆只能是此一历史社会之牺牲品,难以拥有美好的命运与前景。
再次,包含着对各派势力之间的龌龊混战之揭示。尽管古老宫殿雄伟,在其坍塌之际,如雷轰鸣,气贯苍穹,但此种轰鸣毕竟是崩塌之际之轰鸣,也只是在毁灭中产生的尘末;它的轰鸣是落地又升起的云,是吐故纳新的呼吸。此处,诗人巧妙地照应了党项“流落他乡的八大部落”这一造型,以白代表真善美之党项子民,其可以永生,其精神必定发扬光大。因此,诗人在此审美幻象中对党项之精神仍予以一种乐观之张扬。在《西夏史诗》中,党项子民拓跋德明所处之位置特殊与重要,虽非史诗之中心,但它们仍然成为史诗中一个引人注目的部分,成为解读作品、阐释造型创造之重要一环。此喻象细节对全篇起到了画龙点睛之作用,让人阅读至此流连忘返而久久地沉浸其中,以领略艺术的微妙与精深。《西夏史诗》中的此一艺术幻象,实在是史诗造型的一个诗眼。喻象细节能在写实性画卷中发挥如此审美效能,舍此而他求,似不可多得。
在《西夏史诗》中,诗人在寻求外在叙事与内在叙事的巧妙融合方面有着非常独到的审美运思。此时,具象造型创造虽然仍在叙述之中,但在此造型创造中巧妙设置喻象性之细节,堪称神来之笔。如在《发丛如火焰》中,“他”的阿妹被朋友抢走,“他”从此走在黑夜,走在火焰里,仿佛看见阿妹眼睛里的泪水;“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故“他”感到自己被刺折断被火焚烧被气窒息的疼痛。于是,“党项流传千年的习俗闪烁于鹰背/他请了邻族的妇女/请她们大吃一顿/请她们放火烧毁他的朋友的家//他的朋友不会与妇女争战/与妇女争战是不祥的事情/他的朋友也不能救火/救了火便是违背了神的旨意”。这里没有报不了的仇,也没有忘不掉的仇人,“他俩”共同饮下血酒,便大声发誓:“如果背信弃义再复仇/全族男女秃发长癞疮/牛羊马猪鸡狗全死光/晚上睡觉毒蛇入帐房”。党项人的誓言比命贵重。此处被抢走的阿妹,显然是喻象细节之巧妙设置。此处主要呈示的是党项部落在纷繁的历史混乱中之毁灭。阿妹以及邻族妇女之造型,皆是美善与生命之化身。“水洗的是万物/火洗的是万物的灵魂”,梦想之火一次次熄灭又一次次点燃,他们的灵魂经历了一次次的烽火洗礼,均是为了重建美好家园,并且不惜代价,循环往复。从史诗的造型创造与审美视角来看,阿妹被抢走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深刻反映了党项部落之间化解矛盾或化敌为友的关系,并对其历史命运走向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换言之,不论在民族历史命运走向上,还是史诗之审美呈现阶段上,此一细节无疑起到了承上启下之铺垫作用。这里构成党项人活动的背景,除了映照党项人之命运外,还使读者从史诗中看到这些党项人之梦想、失落与他们精神上的无家可归。在此,杨梓为具象中之喻象细节之互融提供了不同于上述情况的重要类型:喻象细节虽然不对具象创造中之人物事件进行较为直接之说明或呈示,但有说明与呈示之暗示。看起来喻象细节往往是史诗之某种情结、某个人物、主要情节的一种烘托,一种简洁含蓄的委婉表达与呈示。如果缺少此种喻象细节之映照,主要人物的心灵奥秘、性格特征就有可能失去一种鲜明特殊的显现机遇,作品中的历史社会就有可能缺少一次真正有力的推衍进程。映照性之喻象细节乃具象造型创造中一个不可忽略之实事,它对审美活力的增强有着独特的价值,杨梓在此一技巧的运用上显得娴熟圆润。
对于喻象造型创造来说,兼具具象性细节同样为诗人所重视。此类融合之具象细节不会在整体上让喻象之特质变异。故有无具象细节,对于喻象创造之价值与意义来说,作用不言而喻。其实,成功之喻象创造往往将具象细节置于不可忽略之地位,并通过此类具象细节,为喻象创造之实现提供必要之保障,为史诗的喻象创造阐释提供契机。我认为,像具象创造中之喻象细节会起到诠释、呈现与映照效应一样,喻象创造中之具象细节亦有诠释与提示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