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造型的格式塔质
从杨梓的诗歌美学创造来看,他的确是一位能够把握现实世界与历史世界有实力的诗人,其笔下的人与事撷取自如,精雕细刻,形成了他独特的美学风格——深邃之境充于内而雄浑之气贯于外,从而确定了他在诗歌美学创造方面的地位。杨梓具有透彻、敏锐地把握现实世界与历史世界、大起大落或琐碎细微方面的艺术能力,在他之前没有哪位诗人能够把西夏世界的历史图景,按照它本来的面貌以史诗之方式叙述出来。从《西夏史诗》提供的8卷152篇作品的造型方面,皆可看出他在此一方面的艺术表现是何等的强大与娴熟。
《西夏史诗》正是以其深邃之境充于内、雄浑之气贯于外的表达著称。在全诗中,几乎没有历史战乱的强烈正面冲突,也无曲折离奇、惊心动魄的故事讲述,一切如同日常历史世界那样平静地铺开。开篇《永远的昭示》即已昭示人们,西夏历史就是“多余的历史”的神话传说,党项人把无数个从前铺成一条通向天堂的路,每一次的迁徙都冲向那家园的方向——“你苦难的历程从此开始”。党项部族别无选择,强大的躯体照样被家园意识吞没,并向外部不利的困境“宣战”。故他们只能在不断的迁徙、不断的战乱中度过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彷徨与无奈的岁月,不知道还能不能为家园创造出一点希望和未来。虽然,一代一代的党项人失去无辜之生命,可此一迁徙、追寻让他们产生了英雄的精神气概。诗人描述了王国创建的历史故事,一代代党项人在苦苦寻找家园的过程中,胜利与失败交错,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
史诗对历史的衍变与戡乱、悲壮与卑微均有艺术呈现,但对成功或失败之情景叙述并非轰轰烈烈,对历史世界之批判或颂赞也不尖锐严峻。不论是《不屈的毡帽》《血凝》,还是《漂浮的紫莲花》《鹰背上的剑》,或者是《亡国之君》《家园的反光》《右臂寸断》等诗,同样是刀火兵燹,但似乎没有打破整部史诗给人造成的日常历史世界的氛围。在《不屈的毡帽》中,诗人描述的是党项部落中一个不起眼的十二岁少年,他不断跪拜毡帽,就是愿为大德之人赴汤蹈火。诗人如此写来,就是为了表现党项部落及普通人物为了共同家园而牺牲个体命运的主题。作品展现的小人物与王国之间的无奈冲突是存在的,却很难说此种冲突不会因为力量相当而呈现势均力敌之拼搏,诗人对普通人无处安身、无家可归的生活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述,发掘并拓展了历史世界中的普通一面——普通人的普通心愿。《血凝》写嵬名纯佑的帝位被镇夷郡王嵬名安全所废,深刻描写了嵬名纯佑被软禁以后的苦闷心情;《漂浮的紫莲花》则描写嵬名安全称帝后与成吉思汗大军决战,嵬名安全为讨好成吉思汗将自己的女儿献给成吉思汗,表达了嵬名安全既怜惜女儿又不能战胜对方的内心焦虑。嵬名安全的女儿嵬名察合泪流满面,“只为她心爱的人被箭射死/不知被大水漂到了哪里/她也想漂到水里/可被四名夏兵围在中间/连死都无法选择 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既然已成行尸走肉 她还惧怕什么”。这些浮现在眼前的历史世界表达了西夏人英雄气概的沉沦,对家园的追寻已遥不可及。《鹰背上的剑》所透视的依然是历史世界自身的逻辑力量粉碎着嵬名安全女儿嵬名察香的理想愿望,“她等来的不是神兵……她没有哭泣/只是乘卫兵放她解手之机/拔出卫兵佩带的剑/刺向自己的心窝”。也只有死,才能显示她的灵魂与精神。应当承认,杨梓通过史诗践行了他的美学原则,“我探寻西夏的原型,只因史诗由原型构成,史诗创作是对原始意象的激活……我只能将党项、西夏的历史予以横截,取其点面,客观再现”,并以此建构自己的美学观,“我想飞身跃上一匹烈马驰骋沙场,遍体鳞伤而勇往直前,身陷绝境而视死如归……我想在默如黄金的泥沙里参悟人生的价值,流过满面的泪水洞穿血液;于阳光似乳的洗礼中提升自我的境界,透过滴血的伤口凸显傲骨”(《西夏史诗·跋》修订本)。《西夏史诗》正是以其具象叙事,通过各种不同的意象组合所构成的民族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形式,反映了民族历史中那苍凉、悲怆、沉重里人们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状态,以及历史人物被囿于战乱、兵燹中的多舛命运。故《西夏史诗》以既磅礴而又平缓之语调,既雄浑而又纤秾之格调,深入揭示了民族历史的真相,从而帮助人们认识民族历史,也使人们看到了自身的创造能力与改造世界的巨大力量。杨梓表达历史世界之幽深在于,他的诗歌美学创造如钻头一般,要钻进历史世界之深层,要发掘出历史的深层意蕴。
实际上,杨梓在突显其作品的描摹功能之际,对史诗抽象性的意味造型功能也紧握不放。在《西夏史诗》中既有整部作品的意味性造型叙事,也有局部的意味造型叙事,局部意味造型与整体意味造型融为一体,相得益彰。格式塔心理学有个著名的公式,它强调知觉世界之整体性,即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意思是说主要造型(主角)创造作为审美图景之聚焦亦含有此种整体性。如《西夏史诗》中党项人整体造型之原貌,虽皆能在历史世界中寻觅到踪迹(原型),但党项部落造型创造又毕竟不是诸多原貌碎片之简单重叠,杨梓对历史世界之总体思考已促使其想象在历史原貌之间重新构建某种新的联系、纽带或整体连接,此种整体连接恰恰是历史原貌所不曾有的。此即与格式塔走到了一起,因为格式塔也主张知觉世界不是感觉元素之集合,知觉世界有一种在任何感觉碎片中皆找不到的整体性,犹如把许多单个文字放在一起确可以组成一篇文章,但文章并不存在于单个文字中,它流转在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字义连贯、起伏与转折上,正是此种富于整体动力感的字义连贯、起伏与转折,才使无数单一文字获得某种新质而呈现出流芳百世的经典辉煌。(舒尔茨:《现代心理学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西夏史诗》的美学造型就其心理活动形态而言,要比知觉完型复杂很多,但它蕴含的格式塔质则是无疑的。《不屈的毡帽》一诗中的那位少年愿拜有学识的人为师之造型,意味着生命之热情、不屈之意志、不倦之追求。此处不仅是诗人对党项人精神文化的一种审美构建,也蕴含着对历史世界、对人类理想、对未来的一种巨大的向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