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伴意象之美学效用
随伴意象者,乃附着于诗中主要对象、主要事件之一种意象,用于表达主要对象和主要事件的某种内涵。故,对象和事件融合为一的统一性,乃随伴意象之必备条件之一。所谓随伴意象之设置,是从主要造型或主要事件的某一特定内涵出发,对此一内涵起暗示作用之营构。随伴意象对杨梓诗歌美学意蕴之透射是相当直接与清晰的。在上文中例举他诗中之大荒野、大裂谷,以及百合花、雪莲等意象与人的关系,皆可视作随伴意象的作用。大荒野、大裂谷的出现,暗示了人们在走出荒野、向往外面世界时显示的各种坚忍不拔之精神,与战胜自我意识中的忧郁、彷徨、恐惧、怜悯等思想,不同对象、不同阶层之命运预示得极为清晰明了。我认为,下述几个方面随伴意象之运用,也是杨梓随伴意象设置上颇为典型之例证。
在组诗《黑嘴唇》中,“寓情花草,托意爱情”是不少抒情佳作的意象创造的根本出发点,故《黑嘴唇》中形成了花草意味与爱情意味两大系统。花草意味用以表征抒情造型的崇高、操守、坚韧、气节,爱情意味用以表征抒情造型的理想、追求、向往、失败等。其中,花草树木的暗示,在揭示造型的高洁、坚定操守时,正是通过意象的随伴,把造型的此种优美、崇高德性映照得富有光彩。《黑嘴唇》的抒情造型总是与芳香美丽的花草树木为伴。“一朵黑色的花/隐藏于无花果中//每当我闭上双眼/她都会绽放/芬芳我暮色的尽头”(《无花果》);“几多春夏秋冬/从一枚树叶上走来走去/芳草被羊吃掉一茬/又嫩绿一片”(《读信》)。奇花异草充当了抒情造型之配饰,不仅使其拥有美丽的外表,更表明他对美的向往、对德性的追求。“抓起两团火一样的雪/丰满于雪人的胸脯/你为我和雪人/摄取了最动人的一瞬//天晴了,雪人依在/在我们爱情的照片上/你和我 均已融化”(《雪人》)。这是对传统耿介、崇高男女双方之赞美,其实亦是对众芳能够围绕自我、自我可以置身于众芳之中的热情向往。表面看这是对浪漫爱情的向往,实质上仍是对男女双方自我修德之激励。芳草被羊吃掉一茬,又嫩绿一片,希冀它们枝叶繁茂,可以适时收获时,诗的造型已借助种植芳草洁木,把诗人试图创造出一片美好情景的内在思绪和盘托出。虽然这美好的憧憬有时让抒情造型感到“孤独”:有陌生的女孩在心里出出进进,有爱的季节仍然无人敲门,但抒情造型与花草树木、风雨飘雪的关系并未中断;相反,草木、雨雪之随伴变得更为紧密与内在了。“雪的背景/如旋转的白云/我完成一个雪人/像完成我自己/你依偎着雪人/将自己整个抛出/有白杨树作证”(《雪人》)。他完成了个人的背景造型,让白杨树做证,表明他的爱没有改变。“我想忘掉你/原来是一直在想你”;“有落叶飞舞/哪怕没有你的书信/我的生命深处/依然有你”;“信 还在路上/我推开寒窗/把目光搭在树梢/缠住仅有的一枚树叶/陪我相思”;“雪 还在飘着/你用心织成的毛衣/暖我的冬夜/我用红灯笼的纱巾/罩你”(《致小水鸟》)。应当说,由于杨梓把花草树木、雨雪白云意象当作抒情造型之品性、修养之意味表征,抒情造型对美好的向往、对高尚纯洁的追求之精神特征,借助花草树木、雨雪白云得到了非常好的表达。伴随着抒情造型的这些花草树木、雨雪白云意象,恰如抒情造型内在品性在其身外所绽放的绚丽之花。有了此花,不仅抒情造型之外在美实现了,它的内在美也被外化而楚楚动人、明白清晰,从而展现了抒情造型追求自我修养、自我完善的那种勃发充盈之生命力。如此,在杨梓的《黑嘴唇》等多首诗中,诗人以每组特定的意象始终伴随着一对人物,使得人物的精神品性得到了有力的喻示。在此方面,杨梓的创造可谓后来之楷模也。
组诗《天涯路》里的《岁月老人》,随伴意象因意因象因物因情因思而设,各个不同又各个恰到好处,创造出了随伴意象系统分布的美学效果。《岁月老人》主要抒写了一位老人与他的羊群以及他的生存处境与状态。诗人为了把这位老人所处的现实处境传导给人们,选用了几个很特别的意象,以表达老人对所处境况的无力、无能与无奈。老人面对一群蹲成一圈如栅栏的恶狼,“我”似乎看见老人与他的羊群四散而逃;荒地裂成无血的伤口,老人无力而又无奈,老人待在祈雨的草棚搜出几粒种子勉强种下,并不指望秋天有什么收获;不分昼夜守护着尚未破土的幼苗,有暴风雨袭来,老人还是稳如南山;到了秋季,那一片一片的土地干枯了,唯有老人的向日葵依旧金黄,老人的希冀就如一轮太阳高挂中天;在南山则有一片美丽如画的杏林,从青至黄,显现着人们的期待;杏林不老,孤独的老人用他自己的生命、坚毅与生生不息的精神抚慰着那片杏林的鸟鸣,轻拂着杏林的每一片叶子,适逢杏子成熟的时候就会传来老人不眠的笛声,此笛声像从天外驾云而来;可是人们不敢走进杏林,只靠着自己,想着那构成石碑的脚印,注视着今年的最后之果,人们在竹篮一角,看着它红得楚楚动人,好像婴儿的脸庞——凝聚了所有的开始与未来。这些随伴意象的建构,暗示了大山深处人们的命运:处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人们是无力生存的。故人们虽然坚忍不拔、不屈不挠,还是无能为力。这也表明了老人作为此环境生存的代表者,本身也无能为力,成为恶劣环境的牺牲者,除了心中那生生不息的精神外,并不能获得改造现实世界的实践操作能力。老人乃老一代人之代表——把羊群、杏林、向日葵等当作自己心中的希望,当作自己生命之延续,当作他们这一代人一生之全部,甚至是未来命运的选择。这对生存于恶劣环境的人们的无力性、无奈性作了典型的揭示与高度凝练之概括。
《苍蝇》一诗的随伴意象是人们“失去了最后的空间”,那“黑压压的蝇群/是那位圣者剧烈的绞痛”。此一意象源自一个寒冬的黑夜里,欲塌的那间小屋里洞穿晚秋的苍蝇。但这个意象一经出现,即与现实世界互衬。在黑夜里,人们出门的念头萌芽,“只好捧起别人的风流反复注释”;但今夜不同,“只因这只苍蝇/饥饿于那位圣者的心间”;人们没有清香,也没有腥臭可留,只有一杯淡淡的水,映照出苍蝇滚圆的眼睛,苍蝇很活跃,它仿佛为人们复活了一切,仿佛还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某种诗性,但它并未获得什么本领。这就注定了苍蝇毕竟是苍蝇,只能享受人类的遗留物,而不能自给;只能有贪婪之本性,而不能有坚强的谋求。即使它忍饥挨饿,略有自谋生路的一点希冀也会成为泡影。它一直在人们的眼皮底下飞来飞去,在人们的耳畔嗡嗡地叫着,人们打苍蝇——往往正是打在自己流血的思想上……苍蝇这一随伴意象,暗示了当代人的心理、性格、情绪等,诗人所描写的苍蝇活动的时空范围很小、很实,一切均集中于一个寒冬之夜,如实的描绘塞满了这一空间与占尽了此一时间,但小屋、锅盖、书与书签等把我们领进的是一个需要展开无限想象的空间世界。《蚊子》一诗的随伴意象也是如此。它与苍蝇的随伴意象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是同一思想之延伸。蚊子就如飞翔的灾难尾随人们而来,蚊子咬人奇痒与剧痛,犹如钻杆向人们心底一寸一寸加深,人们紧抱着大地,保护着自己寻找光明的眼睛,人们似乎无法逃避,“就让吸血者蜂拥而至吧”!诗人意味造型的思想状态的详细剖白与将苍蝇与蚊子惟妙惟肖地呈现,更加强了这个世界的实在性、原生性与虚幻性。这又怎能不让读者的想象之翅在此沾惹沉重而难以飞驰呢?杨梓在随伴意象的创造中,以苍蝇、蚊子作为暗示,大都对诗中虚拟对象的性格进行了意念化处理,便于在集中的特征化的性格描绘上指向意味寓意。苍蝇、蚊子等意象正是此一方面之典型。诗中有回忆,有穿插对比,有内在的心理活动,其特征化的随伴意象折射的行为获得了充分的描绘。这些随伴意象所折射的现实世界人们的生存命运与生存状态,很强烈地激发了阅读者联想的神经,诗的某些言外之意纯为诗人的指点。诗中成功的随伴意象的设置与营构,均含有某种深刻的意义。苍蝇、蚊子等随伴意象,围绕着它们展开的多方面的叙述,造成了这种意象的高度凝练与突出,从而使人产生联想。这正好表征了只有诗人创造的随伴意象的寓意越丰满深邃,此种意象创造才能有着某些方面的强化,只有整个诗歌作品均有随伴意象之巧妙设置,这些诗才能成为暗示性诗作,此种意象才是暗示性意象,才能达到暗示更深远的思想情感之目的。
一个随伴意象可以表征一个对象所处的双层关系,此时,随伴意象可达到一箭双雕之目的。如杨梓笔下的一群老鼠肆无忌惮,血“紊乱了天地的自然相配/欲望繁殖”;诗人呈现给我们的眼前世界,就如巨潮将世界渐渐吞噬,让猫也无奈,似乎它就在无穷的鼠嘴里,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挣扎……诗人的羊群也无路可走,四散觅草;放羊的爷爷知道山外是海,他只在山里放羊;他寻遍深山野岭寻找丢失的鞋子,但只发现到处都是十字路口,眼前的霓虹灯就像一群恶狼的眼睛闪着绿光;人们看到爷爷坎坷的命运,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幸福;爷爷的每一声叮咛,每一声叹息,都分明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似乎每一座山的山顶都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血红的大字:“山外的世界很大”。鼠之意象,表征随着商业大潮的翻滚,一些污泥沉渣伴随而来,现实世界的很多人就如鼠一般,一夜之间胆子无比大,无所不敢;思想无比空,一夜之间失去了羞耻感;有的人似乎一夜之间无所不能,无所事事,只顾自己的“口味”了。羊之意象,通过爷爷坎坷的命运,展示了人们普遍意识到“山外的世界很大”,对其产生向往。随着现实世界变革力量的不断强大与深化,人们纷纷要求走出大山深处,去看看遥远的山外世界,寻求命运之途。眼前的十字路口没有迷惑他们,眼前的霓虹灯没有遮蔽他们的思想。诗人设置的鼠、羊以及诗中刻画的各种造型意象,真可谓义以象出、象使义生,含义丰富,又一切尽在不言中,达到了既建构又解构、既包孕又释放之美学效果。
如前所述,杨梓煞费苦心营构的意味造型,既是为了描述与解释世界,也是为了把这种描述与解释告知他的读者。尽管他诗中的随伴意象大多只与诗中的某个对象相关联,但这些对象往往是他诗歌创作中之关键对象,故用随伴意象来透射寓意是其诗歌意味造型之重要途径之一,也说明他的创作行为是一种有着特定目标的审美活动,接受者在解读他的诗歌作品时,对于随伴意象千万不可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