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与历史沟通的桥梁

三、主体与历史沟通的桥梁

在卷二《草绿星灿》中有一首《复活》,是通过梦幻、梦境的意象造型来呈示党项历史的纷繁世界,“复活”党项部落族人的生存命运。史诗在此所表达的主要是微妙地改变接受者习见之审美思维,并通过审美创造显示党项历史传说的形变,创造一个审美中的历史世界。其中,造型是表征思想感情的一种审美特质,杨梓的方法是,不直接对历史传说进行勾勒与描绘,而是采用抽象隐喻中之具象明喻叙述,用不加阐释的造型叙事,在审美中创造一种新的思想与感情。

杨梓并非要经过历史事象之形变来创造另一个世界,而是要在有形历史中发掘出另一个世界。诗人之所以采用此种手段,主要是让接受者从党项历史世界中获得一种新的认知,要从党项历史世界中去发现一些新的特质,从人所皆知的历史事象中发掘出无尽的令人感到神秘与惊诧的东西,从抽象的造型当中看到某种具象的世界奇迹。在杨梓的诗歌世界里,党项历史并非依附于物质的物理属性,而是依附于审美世界之创造。因为,面对人类现实世界,诗人之创造智慧是无穷尽的。当诗人欲道出党项历史的本质时,他对栩栩如生的党项历史表象不一定感兴趣,而是致力于自己的艺术创造。

他为什么要创造,创造出什么呢?创造,在杨梓这里,就是既要走进历史,又要超越历史,用思想与语言文字的隐喻,创造出历史中所看不到的东西,创造出只有在审美世界中才能体验到的东西。只有通过这种审美创造通道,才能体验到真正的历史。因为,西夏总是与神秘相关联,而史诗之创造,则是借助历史的火石电光,燃烧起创造者的激情,这就是以审美来关照历史。为达此一目的,诗人多采用梦幻之手法还原党项历史图景:“你离翔或者触聚于事物的根源/朴素得像风走过树林雨回到大地/原气在故园的血管里守默/影子于迁徙的裘褐里放纵/无处不在无所不有的梦啊/站在一片草叶上摇曳着过去流向未来的光中之光/你望着被黑暗渗透的析支”。此诗题为《复活》,意思是党项人之守默、迁徙、放纵,一直都被黑暗渗透,但一种远景之梦想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那是一种丧失了灵魂之光的黑暗/积雪山顶高举着余烬纷扬的头骨/沧桑的皮肤上结晶着夜的血与泪水/黄河之曲布满了厚厚的饥饿/一群回不了家的牛羊断断续续地呜咽着/青藏高原如一顶漆黑与寂静搭起的帐篷/只剩下各种各样跪拜的身体/离翔或者触聚于神灵与众人之间的盲女巫/用羊毛和冰块寻找火焰/在触及又未触及语言之躯的时刻/她看见一面精神的旗帜/飘扬着寒光”。诗人在此叙述了党项部落曾经之破败与黯淡,到处都布满饥饿,牛羊不断呜咽着,高原一片死寂,跪拜的人群在祈祷神灵到来拯救他们。但是党项人并没有放弃追求美好之憧憬,还是在火焰中看见了精神的旗帜,虽然是飘扬着寒光的旗帜。这正是诗人建构的党项人的另一个世界。承认党项部落处于黑暗渗透和笼罩下,却写出了另外一种有关精神世界之属性,它不是死寂、黑暗与无奈之摄录,而是审美造型中党项人经历之前后过程。它不是模拟党项人之状态,而是融会在审美世界中诗人创造的历史意象。它似乎是在用一种下意识的梦境一般之意象进行叠合。此即用一种非历史的客体世界来表征历史的主体世界,或者说把历史表征为非历史世界之图景,亦即表征为所谓超越的历史世界。于是,在杨梓的视野里,党项部落的一切都变了样:时间之神伊司仄从身上撕扯着巨响的石头,他每年向大地扔一块石头让春天开始,每月向月宫扔一块石头让月亮盈圆,向日宫扔石头让太阳升起。就这样,党项与天地和宇宙类似,成为诗人造型美学中的核心。于是,党项的历史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历史由此流动”,他们扔掉的石头全变成了星星,“他被鱼一样梦一般的星星围困着/他整天整夜一年四季地沉沉睡去/忘掉了天堂天境人间地界地狱所有的事”。这其实是诗人将历史精神之意象融入造型当中。党项部落似乎无所不能,被黑暗紧紧捆绑着,却快乐地生活着,整日盼望着去寻找那永无尽头之家园“和他所有做成的梦”。因为,在诗人心目中,梦境、梦幻只不过是一种豁达开明的精神高地之痛快的反射罢了,此处之造型叙事,既让人痛苦莫名,又让人豁然于心。诗人正是用一种想象之造型世界去复现真实的历史世界,此种依托历史而又乐观地以想象世界去超越历史之意识,乃《西夏史诗》意味造型中一种独特的隐喻手法。

“这是一座灵石堆起的祭坛/一堆永不熄灭的通向天堂的营火/一首盲女巫忽明忽暗吟诵的诗/雪野上弥漫出一片不敢目触的神圣/你穿过漆黑与寂静织就的帐顶/越过艾草徐徐唱响的紫烟/散发着烤香的羊羔和牛犊跪在两旁/一个盛满血酒的髑髅天才般立于祭坛中央/还有一位仰面而躺头朝东方一丝不挂的少女/像一朵迎风怒放的雪/一经触摸便能融化整个世界”。在这里,诗人采用了各种不同的意象,意象在此起到了对历史开挖深掘之作用,通过各类意象叠加及联想来描摹神话传说情貌。此处的意象似乎代替了诗人,或者说,意象可以作为主体与传说沟通的桥梁,并通过此一桥梁建构,将诗人与接受者以及整个传说世界联系起来。就像诗中“像一朵迎风怒放的雪/一经触摸便能融化整个世界”一样,这些被诗人的知觉所凝聚在一起的意象,瞬间能在一个有生命力的审美造型中爆炸,此种意象比那种“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专门寻词觅句的表达要高度凝练很多。这实际上也是诗人对逻辑思维在串联审美意象之珠时所产生的线性作用。这样,意象既能在外力的作用下产生审美效能,也能在诗人的造型中扩大审美辐射效应。

所以,诗人将有意不言的意象,如“留下一野遮天蔽日的疼痛和遗憾/从大地的乳头驾云而去”,表现幻觉特性的意象,如“世界仿佛是一棵冰缝中努力成长的草”,抽象的具象化意象,如“牧羊女领着羊群走在泥泞而光滑的盼望里”等叠加,形成一种构型力,它把个别的极不可能聚合在一起的意象凝聚,此种审美引力结构,往往像一个倒立的金字塔,以一个词或一个隐喻开始,然后在构型力的作用下,集聚更多的词并将其引向一连串的意象。灵石堆起的祭坛,就是一堆永不熄灭的通向天堂的营火……此一连串的意象,就是如此产生自由联想之审美结果。然而,此意味意义之获得当然是与民族历史合一的,故为了史诗之造型,也为了作品的历史性,杨梓在抽象架构中不时穿插着历史世界的具象叙事,以此具象叙事对作品意蕴进行充满审美张力的阐释。“因风的传递接纳了党项人的膜拜/杀死妖魔克虏射落灾星抢娶吐谷浑公主/而成为党项八大部落酋长的拓跋达措/率领成千上万的众人面东而跪/祈求你像太阳一样升起”。这些具象情节之作用非同小可。这些皆表明,史诗作品之意味造型意义来自民族历史,并且告诉人们,不达美学目的之诗歌追求,实际上是执着于历史世界,但又对历史世界本身无可奈何的一种困境性选择。因此,这是一种独特的审美把握,是包含着诗人对历史世界挚爱的很特别的一种审美超越。

我感到,杨梓此一类型史诗创造之所以能够引起接受者的强烈共鸣,就是因为其中蕴含着对历史困境之哀怜之声,是气势磅礴之中的如泣如诉。而此一点,正是在党项部落的具象世界叙述中有力发出来的。这不是悲观,这是历史事实。此具象造型叙事与整个史诗作品之喻象造型创造融合得严密无缝,对喻象造型功能之发挥也起到了美学支撑、灌注与发散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