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中的审美幽思
杨梓是一位审美意识十分阔达的诗人,像一座永动机。他的激情之火一经审美调动即无法熄灭。在《西夏史诗》创作中,他就以大写意之神功,全力描述历史世界中人物的内心冲突,在审美表达上具有精炼与简洁之特点。诗人由对历史世界问题之把握,逐步转向对人类命运与普遍意义之探寻,以具象历史世界创造为依托之表达逐步衍变为抽象的意味造型创造。以历史世界为主导的史诗建构渐趋淡化,党项人的精神、性格、形貌以及心理意识逐渐被抽象的意味造型所取代,直至凸显为构筑史诗的美学支柱。如此,史诗强化了引发人们对历史世界进行理性思考的力量。这样,作品中的人物造型、审美意象、历史事件除了突显它们各自的意义外,事实上已成为某种思想感情、某种历史经验、某种精神文化活动之外在显现与载体。通过这些人物造型、审美意象、历史事件,读者深切地感受到这部史诗作品的深刻意蕴,其中显露出某种神秘色彩。这是杨梓诗歌美学一以贯之的特色,充分说明杨梓是一位非常具有审美创造能力的诗人,这不仅使他可以在具象造型创造上获得成功,而且在意味造型创造方面更具有一种超强的能力,以此来探索人的精神世界。
在《与酒同醉》中,对酒的描写本可能成为展示酒之特性的内容,但此类描写实际上已被大大减弱,不再具有客观的物理意义和实用性质。“一朵白云 你嗅到的一股酒香/仿佛青藏高原的蓝天都飘向祭祀的火焰”;作为一个大酿酒师,“青稞在皮绳紧箍的木桶上/升起一双透明的手/一片鸽子眼里的天空”;俯视江河的黎明,酒的“灵魂已被吮吸”,酒的力量已逐渐开始挥发;“你和那朵沉醉的云一起沉醉/在沉醉的风上放开穿透死亡的羌笛/你就是党项啊/就是青藏高原不落的旌旗与太阳/党项人永远祭拜的祖先和神灵”,这就是党项人“与酒同醉”的表达。在内心,他们的精神并没有死亡,他们“浸泡于沉醉的酒中”,和着笛声唱着一首呕心沥血的歌。当象征着精神力量的酒和着笛声去征战时,党项人却“永远醉在酒飘舞的灵气里”,此时仿佛“只有酒才使他通体亮成一片鸟羽/在蓝天白云间自由不羁地飞翔”;此时的酒,又成为党项人一种新的精神与激情,只有酒才酿造了他们真诚的生命,才看见“酿酒人的酒源源不断地流成江河/流向北去的黄河 流进南下的白高河/党项人与事物对话的心扉被酒打开/鹿和水草都会唱出石头里的歌谣/无边无际的酒站成原始森林的火焰/飘舞的气息一如顶天立地的酒旗/党项人的额头上闪耀着神灵的光辉/数不清的太阳和酒一起跳着鹰旋之舞”。党项人终于登上了新的极顶,酒开始流向黄河;酒给了党项人与外部世界对话的勇气与智慧;酒酿成森林之火焰,给党项人挂上了酒的旗帜,党项人的额头上也开始闪耀着神灵之光。诗在此的寓意相当丰富、深刻。从嗅酒到飘香的酒,到逐渐上升为酒的力量看,党项人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让寻找家园的内心有了些许黎明之曙色。党项人的精神力量似乎已超越了他们的行动力量。作为酿酒人,从不饮酒的党项人仿佛此时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光辉的历史使命,这完全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党项人永远不会死,他们“已经莅临松潘星光灿烂的夜空”,给酿酒人一个壶罐,盛满天地的乳汁、血液和骨髓,“洒下一片返回天真和家园的歌舞”,“怒放的花朵传出啾啾唧唧的乐声”,这里的酒、你、沉醉的云、羌笛、飘舞、壶罐、骨髓、乐声、灵气等围绕着酒的各种意象,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精神追求。“酒”意味着党项人的一种内在精神力量。党项人只要用整个生命、全部热情去追求,就能铸就一个巨大的精神空间,就能获得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灵世界,最终就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理想家园。
《盲女巫与白骁马》一诗,则将时间之百年凝成历史之一瞬,让幻化出的盲女巫与天帝普寞的使者白骁马同置一处,加大加深了史诗所要表达的时空容量。此诗之重点,是对党项人追寻家园的苦难与灵魂的歌唱。白骁马来到躺在碧草丛中的盲女巫身边,盲女巫说:“我知道你会来到/我不会骑在你的身上/我知道你主宰着我的命运/我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我用灵魂观看一切……我看生命的酸甜苦辣/命运的白骁马啊 请告诉我/我怎样才能看见过去和未来/看见天堂天境与地界地狱”。白骁马对盲女巫说:“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盲女巫所处之地,乃大酋长党项之属地,一望无际的草海上有牛、羊、马、猪和帐篷,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故盲女巫告诉白骁马,自己“看黄花虫唧和酸甜”,幸福得像小溪、岩石、星星,但她也看见了人的灵魂深处的丑恶,并不断思考,还请白骁马告诉她,她何时才能从痛苦的深渊中走出来。白骁马似乎在安慰盲女巫,“把你放回你自己里”,“你的命运/是不逝的祈祷/是不死的歌舞”。美丽的盲女巫说着类似的梦话。一瞬间,她似已失去了生活之欲望,真话反而成为疯话;白骁马以使者的身份安慰着她,没有多余的话。人与人之间相互明白对方之心思,又在进行着一场精神之旅,你要问我你自己的命运如何,我只能告诉你你就是你自己的命运。盲女巫知道自己在母亲腹中就是盲孩,不知道阿爸是谁,自己出生后就失去了阿妈;自己曾与世界万物对过话,包括太阳月亮星星、花草树木鸟鱼虫兽、江河石头、雷电风雨、春夏秋冬、痛苦死亡等,最终欲与神灵对话,可白骁马告诉她只能沉默。盲女巫的一些要求虽然自身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究竟能有什么结果,但诗人在创作活动中强烈地表现出个体自我灵魂之突显、主观意绪的深刻感受,并刻意强化历史深处的动荡,同时注入一些哲思理念,形成诗哲交融之画面。
寻找家园(包括物质与精神)是《西夏史诗》思考与面临的根本命题之一。其物质与精神主体的不断对象化造成寻找家园的民族历史极端化,作品中人物的焦虑近乎绝望,诗人不得不以诗之形态聚变、抽象等来确证历史存在的价值,此也是近代文明社会存在的基本问题之一,甚至演变为不可挣脱的、具有广泛意义的一种历史精神。不过,即便试图超越历史本身存在的价值,而在物质与精神存在的逻辑、规律中搜索能与主客体产生和谐关系的可能性,寻找自身总是在“长如百年短似一瞬的日子”,“凝成一尊石头的咒语”,“幽幽地吐露着真纯的芳泽”,总是如“影”如“身”相随相伴。否则,寻找物质与精神家园之存在将失去意义。诗人不能安排盲女巫与白骁马跃入如此一种理论境遇中去,而只能在具体的物质与精神中寻找,只要在审美形态里裸露出其灵魂,即已达到逻辑自足。这也证明个体存在的最基本而又表象化的价值意义———活生生之灵魂能在历史世界中独立运思。“没有亲情友情爱情的盲女巫/永远激发着男人的爱情/创造着心的家园/诗一样冰清玉洁的盲女巫/永远升腾着灵魂的歌唱”。诗句间注满了强烈的坚毅精神,其中挺立的却是一个处境艰难、精神无望、向世界挑战的党项人物造型。挑战是勇往直前的精神动力,在无形之神灵面前,盲女巫还是要让白骁马告诉她“我的命运”,自我疑问之提出,正是在心灵震颤中形成的。“你”只是一名被当作“永远升腾着灵魂的歌唱”者,“永远狂舞着精神的原气与影子”,而且永远隐蔽在弱者的心灵深处。因此,这些灵魂的歌唱、精神的狂舞已成为一首意味性造型的象征之曲,它是借梦幻世界“浮出高原的呻吟”。它是荒地隆起的碧草花丛,只有在未来,才会有和煦的阳光与干净纯洁之爱情,才会有物质与精神之家园。诗人在类型化的呈现特性上颇显成功,让盲女巫、白骁马立在眼前,在意味造型的抽象凝聚上强化幽思。诗人在此两个方面之渗透与融合,对于当代中国史诗来说,是一个独特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