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热爱这行肯定坚持不下来”

“不热爱这行肯定坚持不下来”

医院内科楼一楼有一扇经常紧闭的金属门,上面醒目地贴着“当心电离辐射”,门内是介入手术室,是王前程每周二和周四忙碌的地方。听说我想进手术室参观,王前程的师兄弟开玩笑说:“在外边看看就得啦,那地儿我都不敢进。”介入手术要在血管造影机下进行,造影机的射线对人体伤害很大,尤其对增生较快的组织(如角膜、甲状腺、性腺等)。1982年出生的王前程才三十五岁,头发却已经花了,“这几年,你看我这上边头发白了一半。”

介入手术室的医护人员有一个别称——“铅衣人”。为了尽量减小辐射对身体的伤害,介入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都要穿铅衣、铅帽、铅围脖,佩戴防护镜,这一套家伙什将近四十斤。因为太重,挂铅衣的不锈钢衣架直径是普通衣架的好几倍。我试着披了件铅衣,不到十秒就受不了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像是在几十米的海里深潜。

介入科的人穿着铅衣倒好像还挺轻松。已经不年轻的手术护士长穿着铅衣依然走路带风。我问她累不累,她说:“你说我累不累,我椎间盘都突出了。”护士长脱下铅衣的时候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刚开始穿上四五个小时,第二天腰疼得站不起来,两个肩膀被压得抬不起来手,晚上回家,膝盖也酸疼。站一天脚后跟缺血,路都没法儿走。”

据美国心血管造影和介入学会(SCAI)研究,对平均从事心脏介入工作达16年者进行的职业健康调查报告显示,半数医生有骨科相关职业病,其中腰椎受损占34.4%,颈椎病占24.7%,其他骨关节病占19.6%。

铅衣主要是保护甲状腺、性腺、乳腺及造血器官等部位,手术中医生的四肢、面部等还是暴露在外。据说铅衣只能吸收大约50%的射线,剩下的射线还是会进入人体。有数据表明,“吃射线”导致的最常见疾病有白内障(5.5%),皮肤相关问题(4.8%)及血液系统疾病和癌症(4.8%)。

说白了,“铅衣人”们是在拿自己的健康换病人的健康。

王前程的铅衣是导师送给他的,天蓝色的铅衣上贴着他的名字。这套三十多斤重的衣服王前程一穿就是一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九点,有时候甚至到凌晨,除了吃饭几乎不脱。11:50上午第二台手术结束,12:00王前程开始端着盒饭狼吞虎咽,不到12:10吃完。还没来得及消消食儿,他又披上“战袍”上台了,12:25第三台手术开始。为了保证手的准头儿和操作的精细度,术中医生是全程站立的,只有换台的时候才能稍微坐下歇几分钟。仅有的休息时间王前程也不闲着,他通常会帮忙盯一下其他医生的手术。手术室内外可以靠对讲交流,“(机头)抬一点儿,要碰着病人头了”。

介入手术不但身体上辛苦,精神上更需要高度集中。这种手术对医生的技术要求极高,进入血管后,导丝的走向全凭医生双手对力度的把控和对血管情况的判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刺破血管。虽然是微创手术,但毕竟是在心脏这么敏感的地方动刀动枪,术中可能突发各种情况、各种并发症。“有的高难手术,一台要四五个小时,一台下来衣服都湿透了。这种手术更是要非常耐心、非常热爱,愿意去奉献自己的人才会去做。”“不说那些脑力劳动,就让你穿这么沉的衣服站四五个小时你也受不了。有时候做一天回去真是累得话都不想说。”

第三台手术是一个血管格外曲里拐弯的病人,隔着玻璃看的医生都说“得亏王大夫技术好”。大概下午1:15,第三台手术结束。王前程下了手术台,看见我说:“你要是没啥事儿就回去吧,手术室外也会散射线的,吃多了(射线)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我真的感觉头疼恶心,难以想象那些医护人员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几乎有手术王前程就上,我问他,为什么不推掉一些手术呢?他说:“总要有人做。”“我也喜欢做这个。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很多人都做不到这点的。”王前程没觉得自己多高尚,只觉得在做自己热爱且擅长的事情。

“感觉挺对不起家人的。”王前程的朋友圈里除了医学相关内容就是他的两个孩子——儿子今年上学前班,女儿刚满一岁,一儿一女看着都很可爱。“您一家子都在广州?”“不,在河南呢。广州房价这么贵,哪儿养得起啊!”一南一北,孩子们三四个月才能见一次爸爸。“很惭愧啊,两个小孩儿都没怎么管,辛苦了媳妇和父母。”从2012年出去进修到现在,王前程主要是在学习,没挣什么钱。导师人不错,每月给他发些生活费,博士生的补助平均每月一千多,这点儿钱能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朋友结个婚,份子钱都随不起。什么活动都不敢参加。”

王前程的师妹很羡慕那些学了别的专业已经工作了的同学。“人家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现在在汇丰银行,月薪近十万,已经买了房。我呢,还在拿家里的钱读书,而且还要再学至少三四年,学完出来也挣不了多少钱。”当她还在为买不买两三百的裙子纠结的时候,同学买上千的衣服、化妆品眼都不眨一下。“感觉我们已经属于不同阶层了。”

不像白领朝九晚五,医生的工作时间没有保证。“值夜班的话根本睡不了一个囫囵觉,能睡一两个小时算不错的。一个科室这么多病人,病人睡不着觉什么的都得找你。”关键值完夜班第二天也不能休息,多数医院医生不够,排不出倒休时间。

对于王前程这样一个以帮助病人为最大快乐的理想主义者,不被病人理解或许比物质上的不富裕和身体上的劳累更让他难受。

心内科的大夫压力很大。心内科的病人往往起病急,有的病人年纪轻轻,昨天还谈笑风生,今天突发急性心梗,转眼人就没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就像“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说的,很多时候医生只能延缓病情,改善病人生活质量,可很多患者和家属不能理解,他们觉得交了钱看医生病人就不能死。一些患者和家属的不良情绪发泄到医生头上,而在医患关系紧张的大环境下,医生只能忍气吞声。

敏感的医患关系使很多优质人才对学医、行医望而却步,同时也绑住了医生的手脚。医学是一门科学,科学的进步基于不断的实验和实践。“有些不治之症就得不断尝试,才能有新的突破。”病人不信任、不配合医生,医生就只能选择更保守的治疗方式,长此以往,临床治疗方法怎么能有创新?

费力不讨好,进入这个行业的人自然就少了。据《全国卫生计生财务资料》显示,2015年公立医院在职职工人均年工资性收入8.9万元。常态化的超强工作负荷却得不到与之对应的报偿,很多小大夫甚至还在温饱线上挣扎。

最后我问王前程:“那您对现在还满意吗?”他笑了笑,“还行吧,我是比较乐观。”中国医师执业状况调研报告数据显示:仅有7.44%的被调查者认为当前医师执业环境“良好”;有44.82%想放弃医师职业;有91.9%认为自己付出与报酬不相符。但纵然是这样,大多数医生还是在他们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大概他们还是放不下心里治病救人的热忱,也留恋病人被治愈时的笑脸。

(文/杨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