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的前半生
六婶从菜地里走上田埂,走上水泥马路,朝马路另一边林林立立着的或高或低的房子走去。在这个村子里,似乎每个人与土地的连接都在逐渐变弱,那些从学会走路开始就在田地里打滚的人,在傍晚太阳的斜晖和徐徐的晚风中,抱着孙子孙女,立在新修的马路旁,望着不远处肆意生长着野草的荒地,向孩子讲述自己儿时、青年时、壮年时在土地上播下的种子和收获的希望。连接着荒地与马路的地段则显得更有生机,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人在这儿开垦种菜,六婶就是其中之一。穿过两条巷子,那栋外墙没有装修的七十来平方米的两层小楼就是她家。如今,她一个人在这儿住着,丈夫在外打工,儿女都在外地工作、读书。
六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这样庞大的家庭或者说这样的家庭构造在村里很普遍,就为了生一个男孩。六婶说,她争的是一口气。她生下二女儿后,婆婆进进出出说着“老三心肠好,命里才得了两个儿子”的话。尽管1986年的《关于修改〈广东计划生育条例〉的若干规定的决议》中明确提出“农村人口”“严禁生育三胎和超计划生育二胎”,但村委会真正开始严格要求结扎却是在1999年的夏天了。她还住在老式的矮房里,门口种着丝瓜,藤蔓沿着搭起的架子攀上屋檐,饱满的丝瓜坠在遮盖天井的铁皮屋顶上,蓝色的铁门请邻居上了锁——儿子刚满月还发着烧,她和孩子们躲在屋内。村委会里有一位相识,刚拐进巷子口,就踏得化粪池的盖子咯噔响,开始喊道:“哇!丝瓜好大一条啊!”一个月后,她自己一个人去结扎了。“很多人劝我再生个儿子,我不想生了。”她说,“生孩子也会烦的。”因为超生,三个小的孩子直到2003年趁着人口普查才得以入户口,超生的罚款也一笔勾销。“我也没钱,要是几千块的罚款还可能东借西借地交了,十几万的罚款,上哪儿借?借不到,也就不怕了。”上户口那年,三女儿已经读二年级了,此前交学费都要多收一百多的超生费。如今,每年村里发200元的人口费,超生的孩子也不被算在其中。
六婶是在2011年农历十月份的时候搬进新房子的,74平方米的双层平房历经了四年才入住——其实,这块地从买入就显得异常艰难。六叔只是个普通的建筑工人,1996年月收入还不到一千,为了翻倍的工资,他有两年春节都在工地看守,没回家。尽管如此,微薄的收入也只够一家人填饱肚子,逢年过节,六婶偶尔得向妯娌开口借钱。也是这一年,村里开放更多土地卖给村民,四伯和五伯相继买地——那种一整座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地,也为弟弟物色了这块地。没有钱,犹豫了很久,六婶想,这样的债得还到什么时候。直到四伯向自己的老板借了两万块钱,又东拼西凑,借给了六叔,而这四万多块钱六婶每次几百元、一千元地还,还清时儿子都上小学四年级了。
2005年开始六叔在惠州工作赚了些外快,家里日子开始有些起色。攒下的钱不多,但六婶家着手盖房子了。设计图是六叔自己画的,施工请的是六叔的堂弟文龙叔,他是远近村子里小有名气的包工头,自己拉了建筑队,村里一半以上的房子都经过他的手。六婶在他的建筑队里当小工,干的都是体力活,和石灰沙子、搬砖、挑泥,村里干这类工作的清一色是妇女,只有砌墙、贴砖等技术活才是男性主导,工资从2002年的每天30元涨到2016年的每天150元。打地基、浇筑柱子、砌墙体、立门框,六婶每天早出晚归,看着房子从无到有,忙碌也欣喜。建完房子主体之后,因为没钱就停工了,直到两年后才再次动工装修,期间六婶还是隔几天就要到那儿巡视一番。装修几乎都选了最便宜的材料,六婶请四伯一起去挑瓷砖的样式——淡黄色泛着不规则的白,天井处嵌了一圈暗红色的瓷砖,成了整间屋子的亮点。新的家具只有一楼客厅里那套桌椅,3000元,老房子里的椅子是六叔自己做的——横平竖直的线条,像个箱子一样,也确实是个箱子,底层打开就露出藏在里面的锯子、锤子、螺丝刀。那是六叔曾经的吃饭家伙,他做过木匠、泥匠,为了讨生活每样手艺都会一些,却始终也没能“赚大钱”。
入宅那天,每个前来参观的人,在房子里巡视一遍都会夸奖房子气派,啧啧地赞赏夫妻俩,供那么多个孩子上学还能建房子,了不起。六婶说,多亏了某某人借给我一万、某某人借了我几千,才成就了此事,让她很满意,可也暗暗心酸。她想起了大女儿,玲高中毕业,在堂姐介绍下到深圳打工,录取通知书在她走后一个月送到门口,六婶原封不动地拿袋子装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锁上了。那个时候,房子只是个空壳。后来,房子快装修好的时候,二女儿去上大学了,本科。六婶还记得七月份在那间逼仄的老房子里,瑜歇斯底里的表情。瑜蹲在天井洗衣服,六婶站在她身后聊起报志愿的事,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要不就别读了吧,去你大姐那儿。”她没想到一向温顺的二女儿暴跳起来,吼了一句“不读就不读”,眼里全是泪水,又蹲下去揉搓衣服。第二天,她央求六叔六婶,“让我上大学吧,读最便宜的专业,我会去找兼职赚生活费的,你们帮我交学费就好。”六婶从前没想过孩子们能够上高中,甚至念大学,“能读到初中就读到初中吧,实在不行就去打工。”孩子们小的时候,六婶一直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2005年九年义务教务普及到村里,每个孩子两三百的学费、书费就占了开支的大部分了。2013年,三女儿念高三的那年春节,六婶吃着年夜饭,告诉孩子们,借的钱都还清了,以后,六叔挣的钱供他们读书,自己赚钱供家里生活。六叔很释怀,要孩子们什么都别管,好好读书,他吃亏就是因为没文化。
六婶喜欢在年夜饭的饭桌上忆苦思甜,讲她从前的事。
六婶那时候还不是六婶,家里人唤她的小名“玉”,唯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上梳着两股麻花辫,长长的垂到腰间。她直到生了孩子才剪短了头发,因为孩子老爱抓那两股及腰的乌发。26岁时,在堂嫂介绍下嫁给了堂嫂家排行第六的弟弟,从此,后辈喊她“六婶”,长辈和平辈管俩人都叫“六”,只有娘家的叔伯婶母还喊她的小名。在她那个年代,26岁是晚婚,同她一样年纪的人现在都抱上孙子了,她总是抱怨年轻时太顾及家里,迟迟不嫁,结果年纪大了,没得选才嫁了六叔,从前来提亲的某某人,现在多气派啊。
她在家排行第二,虽然有个哥哥,却生得矮小瘦弱,那些哥哥挑不起扛不动的担子就都压到了她的肩上。父亲身体不好,她心疼;哥哥身体弱,她心疼;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年纪小,她也心疼;母亲是战乱的时候从外地逃荒来的,即使生活了几十年,对这儿的风俗人情也一概不懂;老祖母当年因为大儿子偷渡“过番”去了香港,很长一段时间没了音讯,生生把眼睛哭瞎了。六婶天生是个要强的人,上要侍奉祖母,下要照顾弟妹,里里外外都势必要分条缕析。六婶讲起往事常很得意,当年她利落、聪明、活泼,又是长孙女,很得祖母和一众族人的疼爱,每年中秋煎油饺,祖母都把自己分到的三个金灿灿的油饺留给她。
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从没背过书包、念过书的孩子,七八岁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自留地里的作物浇水,白天跟着大人一起劳作,拿着簸箕跟在他们身后,拾掉落的稻子或遗漏的花生,也算半个工分。14岁那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风潮也刮到这个偏僻的潮汕小村里了,排里开始分地,她发愁了。父亲要出门干活,母亲又不事家桑,家里的田谁来种?愁了整整一夜她就把这责任扛到自己肩上了。第二天跑去找邻居大伯,请教怎么闷稻种,多大的地用多少斤的种、多少斤的种加多少水,不同时节要种哪种稻,伯伯一边哧哧地笑她这么小个人就要种地,一边事无巨细地交代。等到闷种那天,她又请来伯伯看着,伯伯笑她是机灵鬼,转身就吆喝得街坊邻里都大加赞赏。算着播种的时日,和母亲两个人在地头上忙活了一整天,每天看着稻苗长高,心里就感到踏实。插秧前和母亲分头去请族里的婶婶伯母来帮手,这种迟一天就影响一整季收成的事情怠慢不得,顾不上早午晚饭,把自己也像那绿油油的苗一样扎进了地里。
六婶大半辈子都在侍弄农活,黄花闺女时做,为人妇也做。她也不是没有机会摆脱这样的生活。有一年大伯从香港回来,看着她小小的人在井边打水,半人高的桶沉沉的似乎要把她往井里坠,大伯大呼要死,给她做了个专属的小木桶,还问她要不要去香港,她回问到,“那阿嫲怎么办?”大伯便不作声了。又一年,嫁到深圳的姑姑回家探亲,想带她去深圳打工,她想到瞎了眼的阿嫲、对家里撒手不管的母亲,一身病痛的父亲,拒绝了。二女儿工作两年后,在离公司不远处租了一个单间,想接孤身一人的母亲同住,母亲听说,笑得黝黑的脸上褶子更深了,斑点一闪一闪的,说,“不要了吧,我一个人住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也不用操心你们。身体好了就去做工,身体不好就种种菜。”女儿知道母亲心里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恐惧又期待。六婶从来没出过远门,最远去过相邻的市,到认了同宗族里的墓地扫墓。六婶没学过普通话,孩子们上了学回家常常讲,她原本听不懂,后来也就慢慢找到其中的奥秘,偶尔学着讲一两句,发音比常年在外工作的六叔还准。六婶也没学过数学,没背过九九乘法表,但买菜算账时却比摊主还快还准,她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六婶直到2006年左右才停了种稻子,只种些番薯、土豆、玉米、青菜之类的作物。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家种庄稼了,少有的几块地招来了附近所有的麻雀——山上的寺庙兴做法,买了大批大批的麻雀放生,却让山脚的粮食遭了殃。种稻子太耗时耗力,打工一天也能买上一袋大米了。六婶在停种庄稼之前就开始到文龙叔的建筑队里当小工了,更早几年的时候,做的是“山工”。凡是有了些年纪,手头又有点钱的人,往往会先给自己修坟,这种热潮持续了几年,也就慢慢消退了。六婶当山工的时候,两个小的孩子还没上小学,也没钱上幼儿园。六婶把他们留在家里,从外头把蓝色铁门拴上,上了锁,这种生活直到阿公2003年搬过来住。2001年,大伯建了新房子,阿公吵吵着要去同住,大伯大妈不乐意。六婶知道阿公是喜欢热闹,就跟阿公说,等三伯建了新房子,搬出去了,你就搬到三伯的屋子里和我们同住。那时候三伯也在筹备着建新房子,即将从和六叔共有的这间老式矮房里搬出去。直到三伯搬出去了,阿公来问六婶,“当初说的话还算数吗,不嫌弃老头子吧。”阿公就这样住进了三伯的屋子,直到2004年的国庆期间去世。
六叔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让父亲过上好点儿的生活,六婶同六叔有着相似的遗憾。六婶的父亲是在小女儿刚满月的时候走的,才60岁出头。父亲在世时最疼的便是六婶,每次领了工资,就买点儿鸭肉让女儿陪他喝酒,他喝白酒,女儿喝自家酿的桑葚酒。六婶每次坐月子,他都亲自送一个猪肚来,可惜他没能送来第五个猪肚。
六婶有时候会没有缘由地觉得,少了那个猪肚,所以自己没能给儿子好的奶水,儿子才那样多灾多病。长到十几岁了,还三天两头地跑诊所,村里所有医生都知道六婶家的儿子体弱,瘦弱的手背上隔几天就多一个输液留下的针孔。
六婶在怀着儿子时,天天忧心会不会又是个女儿。两年前生下小女儿的时候,原本满怀的期待就像灶台里的火被突然一盆冷水浇灭,她也不管刚出生的女儿的死活,任由她哭闹,只寻思着找户人家送了。六叔也不作声,女儿一哭就给她喂糖水,这是前几个孩子都没享受过的待遇。第二天一早,阿公来了,他知道添了个小孙女,也知道六婶的心思,他说:“生了就要养,咱们家还没出过不要孩子的事,省我一口吃的也能喂饱这丫头。”
六婶常常感到欣慰和自豪,家里穷是穷了些,可孩子们读书成绩都好,从不用她操心,每次去学校,老师都不住地夸。那个一连教过六婶四个孩子的小学老师,如今在路上偶遇六婶,都热情地打招呼,询问孩子们的近况,虽然她早已认不出那几个孩子了。六叔则一向秉承着“健康第一,学习第二”的理念,尽管也希望孩子们成绩好,但每次通电话,都只是嘱咐注意身体,其他的有余力而为。
六婶如今53岁了,就像跟女儿说的那样,自己一个人住,身体好的时候就到文龙叔的建筑队里打打工,觉得累了,就在家待着。孩子们劝她别去工作了,她说,什么都不做在家像个废人一样,我就是个劳碌命,不干活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晚上,六婶偶尔约上几个邻居,到村里的公园散步,这些妈妈们几乎都和六婶一样,丈夫儿女都在外工作读书。心血来潮时,她会用六叔留在家的旧手机和孩子们视频通话,虽然是今年春节刚学的,但已用得很得心应手了。
但无论去不去打工,每天起床之后六婶都要穿过公路,到菜地里浇水。今年种下的玉米已经有半个人高了,她期盼着女儿暑假回家,给她吃自家的玉米。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文/顾翠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