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实,对一般人来说,苦难本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是锻造人性的熔炉。一个人当缺乏悲剧体验时,其意识往往处于一种混沌、蒙昧状态,换句话说,他们与客观世界处于一种原始的统一状态,既不可能了解客观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而对于赵佶之流来说,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一则故事说,徽宗当了太上皇之后,逃避金兵,跑到镇江。这天,游览金山寺,见长江中舟船如织,因向一位禅师问讯:江上有多少只船?禅师答说,只有两只,一只是寻名的,一只是逐利的,人生无他物,名利两只船。显然其中寓有讽喻的深意。但在当时的赵佶,是无法理解的。史载,李煜在囚絷中,曾对当年错杀了两个直臣感到追悔。且不知赵佶经过苦难的折磨之后,对于自己信用奸佞、荒淫误国的行为,有没有过深刻的反思。
据传,他在五国城写过这样一首感怀抒愤之作:
杳杳神州路八千,宗祊隔绝几经年。
衰残病渴那能久,茹苦穷荒敢怨天!
古代圣人有一句很警策的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看来,岂“敢怨天”云云,倒还算得上一句老实话。
有资料记载,钦宗赵桓在流放中也填写过一首《西江月》词:
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权奸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词句直白、浅露,水准不高,达意而已。但是,如果真的出自赵桓之手,倒是从中可以看出,他在历经劫难之后的些微觉醒。
1135年4月,赵佶卒于五国城,年五十四岁。二十六年后,赵桓也在这里结束了他屈辱的一生。生前,他们都曾梦想能够生还故国。《纲鉴易知录》载,在燕山时,徽宗曾私下嘱托侍臣曹勋,要他偷逃回去转告康王赵构(即宋高宗):便可即位,救出父母。羁押中的康王夫人邢氏也曾脱下金环,使内侍交给曹勋,说:请为我向大王转达“愿如此环,得早相见”的愿望。曹勋回去以后,即向高宗奏报,应迅速招募勇士绕行海上,潜入金国的东部边境,偷偷接奉上皇从海道逃归。结果,不但意见未被采纳,曹勋本人还被放往外地,九年不得升迁。原来,这里面有一种非常微妙、隐秘的内情。
高宗赵构乃徽宗第九子、钦宗的弟弟。1127年4月,徽、钦二帝被俘北去,5月,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后来迁都临安,建立了被称为南宋的小朝廷。他同乃父乃兄一样,也是最怕同金兵交战的。他所信用的汪伯彦、黄潜善和充当金人内奸的秦桧,都是些主张逃跑和屈膝投降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块心病,就是如果抗金成功,父亲、哥哥就会返回,那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事实。明人陈鉴有诗云:
日短中原雁影分,空将镮子寄曹勋。
黄龙塞上悲笳月,只隔临安一片云。
诗意是说,捎话也好,“寄环”也好,都是无济于事的,阻隔就在“临安一片云”上,当然指的是宋高宗了。
与这种委婉的批评相对照,明代文学家文徵明在《满江红》词中,则一针见血地对赵构等人的卑劣用心进行了尖锐、直白的揭露:“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清人郑板桥也写道:
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
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不过,诗中的“金人欲送”的说法并不确实。不要说活人他们不想放回,就是死者的灵柩,金人也无意遣返。徽宗已知生还无望,临终时曾遗命归葬内地,但金廷并未同意。六年后,宋、金达成和议,才答应把赵佶夫妇的梓宫送回去。至于赵桓的陵寝,由于南宋朝廷无人关心,不加闻问,所以,究竟埋在哪里已经无人知晓了。
徽宗有皇子三十一人,公主三十四人,除了赵构和早殇的以外,其他统统被俘获到穷边绝塞。在徽宗的近千名随从、钦宗的上百名随从中,有些年老体弱者抛尸于流徙途中,还有很多人惨死在金兵的剑锋之下,有一百多名“王嗣”(徽宗的后代)成为海陵王的刀下之鬼——这是在金世宗即位诏书中罗列海陵王罪行时揭露出来的。被俘的宗亲、后妃中唯一得以生还的是徽宗的韦后、高宗的生母,在高宗千方百计的营求下,得随徽宗的灵柩返回中土。
现今五国城的东门和南门外,有许多荒丘,传说乃赵氏宗室的墓葬。另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七十年代,在城内先后掘得许多用铁柜盛装的北宋通宝。考古学家认为,可能是金人的掳获品。在依兰一带,还流行有所谓“徽宗语”者,类似切音叶韵,传说系当时徽宗与侍从所用之隐语。
有关徽、钦二帝羁身北国的情况,宋史、金史上只是寥寥数语,《松漠纪闻》《北狩行录》等几部个人著述,由于掌握资料有限,也都是语焉不详。诚如鲁迅先生所说,过去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者如果不遭到痛骂,也要湮没无闻。就我所见的史料钩沉,要推日本人园田一龟的《徽宗被俘流配记》较为详尽,但其中有些说法,还须做进一步的考证。
本来,赵佶的诗文书画都称上乘,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评说:“徽宗天才甚高,诗文而外,尤工长短句。”在书法艺术上,赵佶以其深湛的学养、悟性和独特的审美意识,跳出唐人森严的法度,选择和创造了能表现其艺术个性的“瘦金书”体。赵佶的画,同样居于北宋绘画艺术的峰巅。他从当皇帝的第二年起,便日日写生作画,常年不辍;还从宫中所存的几万件绘画作品中精选出一千五百件,反复展玩赏鉴,再从里面选出上百件,日日临习,直到每一件足以达到乱真的程度才肯罢休。他作为一个绘画大家,举凡人物、山水、花鸟、虫鱼,以及其他杂画、风俗画,各色俱备,技艺卓绝。
据说,在九年的穷愁羁旅中,他也未曾辍笔,仅诗词就写过上千首,但流传下来的极少,书画则已全部散失。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朝初期统治者对“汉化”存有戒心,因而对流人的创作钳制极严,即使社会上偶有流传,也必然遭到禁绝;二是作者本人出于全身远祸的考虑,不得不忍痛自行销毁。赵佶谢世之前,曾遭到一子一婿以谋反罪诬告,后来事实虽然得到澄清,但釜底游鱼早已被吓得惊魂四散,片纸只字再也不敢留存了。就艺术方面看,李煜要比赵佶的命运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