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个是“江山也要伟人扶”!儋州,古称“南荒徼外不毛之地”,只因九百年前大文豪苏东坡曾在这里谪居三年,便声闻四海,成了历代骚人迁客、显宦名流觞咏流连、抒怀寄兴的所在。现在,每天都有大量游人远出岭表,万里间关,前来亲炙这位全能文艺大师的遗泽,领略其逆境中闪射出的人格异彩。

儋州地处海南岛的西北部,宋代称为昌化军,治所在靠近北部湾的中和镇。此间现存很多东坡遗迹,最著名的要算有“天南名胜”之誉的东坡书院了。当年只是一所厅堂,为坡翁讲学会友、诗酒谈欢之地,后人为了纪念他,就地建起了亭、堂、殿、馆一应俱全的书院。所存楹联特多,粗粗算了一下,不少于四十副。这在苏、杭、汴、洛的名城胜邑也是不多见的,何况是僻处天南海陬,遐方殊域。洵可谓洋洋大观!

书院主体建筑载酒堂,系由坡翁亲自命名,取《汉书·扬雄传》中“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之意。建堂时日,史籍失载,从东坡离儋五十年后,南宋名臣李光贬谪昌化军时曾会友赋诗于载酒堂,并由“荒园草木深”之句来看,可以推知此堂当建于东坡在儋之日。堂前现有载酒亭一座,为双层亭檐结构;堂庑两侧莲花池中游鱼可数,岸边有挺拔的椰树和清幽的翠竹,环境颇为隽雅。

十年前,儋州政府于书院西园雕塑了《东坡笠屐》的铜质全身塑像,再现了先生“劲气直节,豪宕不羁”的风采。村民们望着蔼然可亲的东坡雕像,深情无限地说,先生说“我本儋耳民”“海南万里真吾乡”,可是,一走就是八九百年,头也不回呀!现在总算归来定居,再也不走了。他们满意于先生那副头戴竹笠、身穿布袍、脚拖木屐的田夫野老打扮,认为雕塑艺术家充分地体现了民意。

后殿里还有一座《东坡讲学》的组塑。你看他,手把书卷,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慰诲循循,真是形神毕肖。先生在幼子苏过陪侍下,正与“贫而好学”的当地友生黎子云细论诗文,显现出文人之雅、直臣之鲠、智士之慧的综合气质。

东坡书院的一副楹联,恰当地概括了上述的场景:

图成石壁奇观,戴雨笠,披烟蓑,在当年缓步田间,只行吾素;

塑出庐山真面,偕佳儿,对良友,至今日端拱座上,弥系人思。

联语中“图成石壁奇观”云云,指的是镶嵌在载酒堂石壁上的《东坡笠屐图》。据《儋县志》记述:一天,东坡过访黎子云,归来途中遇雨,便从路旁一农夫家借了一顶竹笠戴在头上,又按照农夫的指点,脱下了布鞋,换上一双当地的木屐。由于不太习惯,又兼泥泞路滑,走起来晃晃摇摇,跌跌撞撞。路旁的妇女、儿童看见老先生的这副装扮,纷纷围观嬉笑,篱笆里的群犬也跟着凑热闹,“汪汪”地吠叫不止。而东坡先生并不在意,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南宋的周紫芝最先把这一生动自然、潇洒出尘的形象绘成图像,取名《东坡笠屐图》。明代的宋濂和唐伯虎也都分别以“东坡笠屐”为题材题词、作画,使之得以广泛流传,风行中外。

在中和镇,坡翁结交了许多黎族朋友,切实做到了他诗中所表述的“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杯同”,入乡随俗,完全与诸黎百姓打成一片。他常常戴上一顶黎家的藤织裹头白帽,穿上佩戴花缦衣饰的民族服装,带上那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打着赤脚,信步闲游;或者头戴椰子冠,手拄桄榔杖,脚蹬木屐,口嚼槟榔,背上一壶自酿的天门冬酒,一副地地道道的黎家老人形象。

走在路上,他不时地同一些文朋诗友打招呼;或者径入田间、野甸,和锄地的农夫、拦羊的牧竖嬉笑倾谈。找一棵枝分叶布的大树,就着浓荫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唠起来没完。他平素好开玩笑,有时难免语重伤人,在朝时,家人、师友经常提醒他出言谨慎,多加检点。现在,和这些乡间的读书人、庄稼汉在一起,尽可自由谈吐,不再设防,完全以本色示人。

有时谈着谈着,不觉日已西沉,朋友们知道他回去也没有备饭,便拉他到家里去共进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几杯老酒,结果弄得醉意蒙眬,连自家的桄榔庵也找不到了。正像他在诗中所写的: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他常常踏遍田塍野径,寻访黎族友人,若是一时没有找到,就拄起拐杖,疾步趋行,闹得鸡飞狗跳,活像着疯中魔一般。这也有诗可证:

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

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

东坡《海外集》中收有一些与黎族人民纯情交往的诗篇。有一首诗是这样陈述的:在集市上,他遇见一位卖柴的黎族同胞,形容枯槁,精神却很饱满;平生未闻诗书,但能超越荣辱名利的牵累,具有高洁的内心世界。由于言语不通,他们只好通过手势来传输情感、沟通思想。卖柴人很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汉族老先生,嫌他这身儒冠儒服不太适用,便慷慨地奉赠了一块自家织出来的吉贝布料,让他做成黎家式样的服装,以御风寒。

据曾在儋州一带工作过的朱玉书先生考证,吉贝,是一种高仅数尺的植物,秋后生花吐絮,洁白似雪,纺织出来曰“吉贝布”。早在战国时代,黎族先民就把它作为贡品,深为当时最高统治者所赏识。

生活还很困苦的黎族同胞,能够把这样珍贵的物品慨然相赠,说明他们对诗人饱含着敬慕与爱戴的深情;而具有易感的心灵、长期遭受倾陷迫害的老诗人,则把普通民众这种暖人肺腑的真情,同封建时代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甚至凭空构陷,落井下石的龌龊恶行加以比较,感到确实悬同霄壤,天差地别。他通过现实生活中的实际体验,悟出了人生真谛:“情义之厚,有加以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

东坡先生于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七月抵达中和镇,开始其谪居生活,到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奉命渡海北归,在这里只住了三年。但他留给当地黎、汉两族人民的美好印象,却如刀刻斧削一般,千古不磨,久而弥深。人们缅怀先生的遗泽,传颂着许许多多生动感人的逸闻佳话。

为了纪念他,此间不仅有东坡村、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小学、东坡公园,甚至还把当地说的一种官话称为“东坡话”,戴的斗笠叫作“东坡笠”,吃的蚕豆名为“东坡豆”。村里有一口“东坡井”,父老们口耳相传:先生当日舍舟登陆后,发现村民饮用的竟是潦洼积水,污浊不堪,以致经常患病,便带领群众踏勘地脉,就地挖井汲泉。数百年来,井泉源源不竭,水质甘甜,群众饮用至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前来视察,还曾舀上一勺,亲口尝过。

无独有偶,镇西十五公里处,紧靠海边的地方,也有一口古井,名为“白马井”。传说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归来,三军在此登岸,正值盛夏炎阳似火,一个个口渴难挨,将军的坐骑白马,掠地长嘶,“踏沙得泉”,解除了将士干渴之苦。为了纪念这位伏波将军,感戴这番神奇的恩赐,后人便在泉眼上面筑围成井,并在井上盖起一座伏波庙,世世代代,香火不绝。

耐人寻味的是,同是掘井得泉,伏波将军的行迹却被后人神化,千秋筑庙奉祀,凌驾于万民之上,人们自然敬而远之;而诗翁东坡则截然相反,他置身于群众之中,力求做一个货真价实的“黎母之民”,老百姓便也接纳了他,把他看成是自家人。

九百年间,世事纷纭,沧桑变易,外边世界走马灯般的变幻无常,“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坡翁以风烛残年的一介流人,却能世世代代活在黎、汉两族人民的心里,未随时间的洪流荡然汩灭。这一方面说明了公道自在人心,历史是公正无私的;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的感人至深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