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往今来,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存在于时间和空间的一个交叉点上,无论人们怎样冀求长久,渴望永恒,但相对于历史长河来说,却只能是电光石火一般的瞬息、须臾。生命的暂住性,事物的有限性,往往使人堕入一种莫名的失望和悲凉。但这又是难免的,因为只要生活在具体的时空里,每一个个体的人与事,就难免显现出它真正的渺小和空幻。为了摆脱这一根本的局限性,超出生命长度,得到更多更多,无数英雄豪杰费煞移山气力,耗尽无涯岁月,到头来总不能如愿以偿,最后只好怅然而去。大约只有在宗教和艺术的幻想中,才可能侈谈所谓“绝对的超越”。一切历史只能复活在回忆之中,一切“绝对的超越”,一切永恒,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
人生的历程是不可逆转的。任何人生命的时空,在现实生活中都是一次性的。正是这生命的一次性,使我们从出生的一刻起,就面临着死亡,面临着结束。因此,作为个体的生命,暂居性便成了我们无可改变的状态。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所能亲历的只是时间中的瞬间。盖世英杰也好,村野凡夫也好,无论是谁,分享的都只是这个永恒世界中的短暂的现在。还是李太白说得透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明代著名学者杨升庵,晚年写过一部《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上起鸿蒙初辟之时,下至元代,共分十部分。其中第三段的开场词,是一首《临江仙》,上阕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无非是览史兴怀,抒写由沧桑迭变所引发的人生感慨。这里化用苏轼《赤壁怀古》的成句,巧妙地把长江东逝与人物迁流联系起来。江水滔滔,今古无异,而历史上匆匆来去的“千古风流人物”,却如巨浪淘沙,消逝净尽。
诗人纵观历史,思量世事,发现了一个令人嗒然无奈的事实:“是非成败转头空。”万千成败是非,转瞬间烟消云散,与历史长河相比,实在显得非常的渺小与短暂。杨升庵对历代盛衰兴亡、千古英雄成败的彻悟,与诗人何希齐的充满哲理性的感慨,可谓异曲同工。当然,他并不是无谓而发的,里面渗透着他从自身的颠折遭际中所获得的真切、实际的教训。
杨升庵出身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四川新都的一个典型的官僚地主家庭,父亲杨廷和为内阁大学士,一朝宰辅,元老重臣,而祖父、叔叔、弟弟、儿子,也都是进士及第,因此,有“一门科第甲全川”之誉。他自己二十四岁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和经筵讲官达十二年之久。早期的仕途上,飞黄腾达,春风得意。
后来,明武宗纵欲亡身,没有子嗣,遵照《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之义,明世宗以同辈庶兄弟的身份继统,于是,发生了承认皇统还是尊奉家系的所谓“大礼之议”的激烈论争。杨升庵与皇帝意见针锋相对,坚定地站在当时担任宰相的父亲一边,极力主张承认皇统,要皇帝以武宗之父孝宗为父考,而称其生父兴献王为叔父。当时,杨升庵心骄气盛,放言无忌,而且,事后又纠集一些同僚撼门恸哭,因而重重地触怒了世宗皇帝。在两遭杖刑,死而复苏之后,被远谪云南永昌卫三十余年。转瞬间就结束了仕宦生涯,由权力的峰巅跌入幽暗的谷底。这种政治上的起落颠覆,对他的打击无疑是极大的。
但是,作为一代哲人,他从庄子那里悟解了达生之道,认识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尽可奉行“模糊哲学”,等同地看待那些荣辱、穷通,是非、得失。只要自己能够克服心理上的诸般障碍,则对人间万事尽可以弛张莫拘,舒卷无碍。恰如他在《临江仙》词的下阕中说的: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要说后世的论者,即使他自己,数十年后,作为一个远戍蛮荒的平头百姓,徜徉于山坳水曲之间,以淡泊的心境回思往事,料也能够感到,当年拼死相争的所谓“悠悠万事,惟此为大”的皇上称父亲为皇考还是为皇叔的“大礼”,不过是“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真个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
可以说,这首词既是他多年谪戍生涯的真实写照,刻画出他以秋月春风为伴,寄情渔樵江渚的闲情逸趣,也是诗人赖以求得自我解脱,从一个方面放弃自己,又从另一个方面获得自己的一种价值取向。正是这种超然物外,摒弃种种世俗烦恼,对个人的一切遭际表现出旷怀达观的人生态度,帮助他渡过了漫长、凄苦的谪戍生涯,最后得以古稀上寿,终其天年。
而且,由于他投荒多暇,于书无所不读,著述之富称为明代第一,在哲学、文学、史学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失败促成了他的成功。他在仕途上的惨痛失败,为他在学术、创作上的巨大成功提供了必要的条件,而他在物质生活上的损耗,恰恰增益了他在精神世界中的获取,他以摒弃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为代价,博取了传之久远的学术地位。
可是,正如古人所慨叹的:“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