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不放寒假,理由是“心似平原野马,易放难收”。但进了腊月门之后,课业安排相对地宽松一些。因为这段时间没有背诵,晚自习也取消了,我便天天晚上去逛灯会,看高跷。但有时,先生还要拉我们命题作诗,或者临机对句,也是很难应付的。

古制:“嘉平封篆后即设灯官,至开篆日止。”意思是,官府衙门到了腊月(嘉平月)二十前后便要封存印信,停止办公,临时设置灯官,由民众中产生,俗称“灯笼太守”,管理民事。到了正月下旬,官府衙门印信启封,灯官即自行解职。乡村结合本地的实际,对这种习俗做了变通处理。灯官的差使尽管能够增加一些收入,但旧时有个说法“当了灯官的要倒霉三年”,因此,一般的都不愿意干。村上只好说服动员那种平时懒惰、生活无着的“二混子”来担任,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生计中的困难。

到了旧历除夕,在秧歌队的簇拥下,灯官身着知府戏装,头戴乌纱亮翅,端坐于八抬大轿之中,前有健夫摇旗喝道,两旁有青红皂隶护卫,闹闹嚷嚷地到全村各地巡察。遇有哪家灯笼不明,道路不平,或者随地倒置垃圾,“大老爷”便走出官轿,当众训斥、罚款;街头实在找不着岔子,就要走进院子,故意在冰雪上滑溜一下,然后,就以“闪了老爷的腰”为名罚一笔款。

这笔钱,一般用来支付春节期间各项活动开支,同时给予灯官这类特困户以适当的补助。被罚的对象多为殷实富户,农村所谓“土财主”者,往往都是事先物色好了对象,到时候找个名堂,走走过场。这样,既解决了一些实际困难,又带有鲜明的娱乐性质,颇受民众欢迎。

每当灯官出巡,人们都前呼后拥,几乎是全村出动。这天晚上,刘先生也拄着拐杖出来,随着队伍观看。第二天,就叫我们以此为题,写一篇记叙文和一首即事诗。嘎子哥写了什么,忘记了;我写的散文,名曰《“灯笼太守”记》,诗是一首七绝:

声威赫赫势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毕竟可怜官运短,到头富贵等黄粱!

先生看过文章,在题目旁边写了“清顺可读”四个字;对这首七绝,好像也说了点什么,记不清楚了。散学时,先生把这两篇文字交还给我,让带回家去,给父亲看。

记得还有一次,那天是元宵节,我坐在塾斋里温习功课,忽听外面锣鼓声越来越近,知道是高跷队(俗称“高脚子”)过来了。见老先生已经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门外。不料,到底还是把他惊动了。只听得一声喝令:“过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卧室,见他正与魔怔叔共枕一条三尺长的枕头,凑在烟灯底下,面对面地吸着鸦片烟。由于零工不在,唤我来给他们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错,过门时把茶壶嘴撞破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先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说了一句:“放下吧。”

这时,外面锣鼓响得更欢,想是已经进了院里。我刚要抽身溜走,却听见先生喊我“对句”。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说出上联:

歌鼓喧阗,窗外脚高高脚脚;

让我也用眼前情事对出下联。我正愁着找不出恰当的对句,憋得额头渗出了汗津,忽然见到魔怔叔把脑袋往枕头边上挪了挪,便灵机一动,对出了下句:

云烟吐纳,灯前头枕枕头头。

魔怔叔与塾师齐声赞道:“对得好,对得好!”且不说当时那种得意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只讲这种临时应答的对句训练,使我后来从事诗词创作获益颇深。

我从六岁到十三岁,像顽猿箍锁、野鸟关笼一般,在私塾里整整度过了八个春秋,情状难以一一缕述。但是,经过数十载的岁月冲蚀、风霜染洗,当时的那种凄清与苦闷,于今已在记忆中消融净尽,沉淀下来的倒是青灯有味、书卷多情了。而两位老师帮我造就的好学不倦与迷恋自然的情结,则久而益坚,弥足珍视。

“少年子弟江湖老。”半个世纪过去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满树的马缨花,那屋檐下空灵、清脆的风铃声,仿佛时时飘动在眼前,回响在耳边。马缨—风铃,风铃—马缨,永远守候着我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