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联语中“狮山更比燕山高”一语,寓意十分丰富而深刻。它涉及建文帝与永乐帝的历史评价问题。由于作者认定建文帝匿迹武定狮子山,所以,这里以“狮山”借代建文,而“燕山”则指的是永乐。
这种句法原是从唐宋诗人那里学来的。唐人罗隐评价光武帝与严子陵,有“世祖升遐夫子死,原陵不及钓台高”的诗句。范仲淹则把东汉开国功臣拉出来和严子陵对比,结论是:“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这些诗句,都是通过对严子陵那种不慕名利、淡泊自甘的风范的颂扬,体现出浓重的士大夫自命清高、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思想感情。联语中揄扬退位隐居的建文,而贬抑攘权窃位的永乐,与此有一定关系。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崇尚隐逸的传统。几千年前的《易经》上就讲,“肥(飞)遁,无不利”“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特别是庄子,系统地宣扬了隐逸思想。他最先阐发了对后世发生极大影响的“身外之物”论。他说,外物偶然到来,只是寄托,寄托的东西,来时不能阻挡,去时不能挽留。可是,人们并不懂得这个道理,“寄去则不乐”。因此,他感喟地说:“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
庄子为人们描绘了一幅热衷权势者的画像:权到手了战战兢兢,权势丢了痛哭流涕;睡了做噩梦,醒着不安宁。磨墨墨磨,弄权权弄。究竟是人在当官,还是官在磨人?这种隐逸思想文化的确立,正是泥涂轩冕、归钓江湖的严子陵被历代文人捧得那么高的社会思想背景,也是关于建文帝的这副联语的意蕴所在。
由于这副联语是悬置于正续禅寺的,因此,它对于是非、高下的判定,必然考虑到佛禅的“红尘觉悟”。佛家认为,功名富贵不过是因缘和合的一种偶遇,用终极关怀的眼光看,并不具备真正价值和实际意义。建文帝王冠落地,遁入空门,由大起大落而大彻大悟,在佛家看来,当然要比不择手段地追逐权位的永乐帝高超百倍。
如果不从庄、禅的角度,而是就史论史,专从事件本身来考究,联语中的结论也可说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
据明史记载,朱允炆继位之后颇有一番作为,深得人心。他“天资仁厚”“亲贤好学”,对祖父的诛戮功臣、雄猜忌刻,一直持有异议;亲政之后有意识地调整那种君主集权政治,注重发挥臣下作用,提高文臣地位;同时诏行宽刑薄赋,举遗贤,兴教化,重农桑,赈饥民。这一系列的兴革措置,为长期生活在高压、紧张的政治环境里的官民,提供了一种宽松、温煦的气氛,一时道化融洽,万民称治。不期这位颇得人心的青年皇帝,只维持了四年统治,就横遭惨败,饮恨终生,自然引起了当时和后世许多人的同情与怀念。
明乎此,就容易理解:当朱棣挥师进入南京后,为什么朝中诸臣拒不降燕,战死及自杀者那么多,仅弃官逃走的就有四百六十多人。许多人无视酷刑峻法,甘冒斧钺之诛,抗命不屈,死得极为惨烈。史称,“建文诸臣,三千同周武之心,五百尽田横之客”。所表现的气节,简直比改朝换代、异姓称王还要厉害。
对此,明代诗人朱鹭借凭吊死难遗臣方孝孺做了真实的描述:
四年宽政解严霜,天命虽新岂忍忘!
自分一腔忠血少,尽将赤族报君王。
而对于朱棣,在明清两代文人中则多有微词。人们当会记得,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曾借一位儒士之口,说:“本朝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帝,就弄坏了。”不仅朱棣本人,就连受他器重、辅佐他“靖难”夺位的僧道衍(姚广孝)也遭到了时人的非议与厌弃。
据《明史》和《逃虚子集》记载,由于道衍助“桀”为虐,滥杀无辜,在他贵登高位之后,回到家乡吴县去拜望姐姐,姐姐却闭门不纳。访问老朋友王宾,王宾也不肯相见,只是站得远远地,连声说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亲人、朋友的鄙视和冷漠,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此后便不再参政,潜心遁迹佛门。
传说,在他的晚年还曾保护过逃匿在外的建文帝。但明朝的后世君臣对他仍无好感。嘉靖年间,明世宗以“姚广孝系释氏之徒,恐不足尊敬祖宗”为由,将他的牌位从太庙中搬出。
说句公道话,无论如何,永乐帝在历史上还算得一位英主。他继承太祖的基业,巩固了明王朝的统治。同时,坚持“怀柔远人”的方针,力求与周邻国家和睦相处,避免战祸,进而成功地建立了经济与政治的联系。他的名字将与郑和下西洋、营建北京城、修纂《永乐大典》的丰功盛烈同其千古。而且,我们评议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既不应感情用事,也不能囿于封建伦理。无论叔侄哪个做了皇帝,应该说,都是代表封建地主阶级掌权,代表反动统治者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