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代著名诗人羊春秋度曲《折桂令》,为我们塑造了诗仙李白的高大形象:
谪仙更复酒仙。笔扫千军,鲸吸百川。力士脱靴,贵妃捧砚,至尊开宴。为寒儒添了颜面,给权贵打了气焰。屈贾哀怨,陶谢酸寒,磊落如公,谁堪比肩?
诗人傲睨一世,目无余子,而对于普通民众,倒显得比较可亲可近。特别是晚年,他在皖南一带结识了许多普通劳动者,像碧山的山民胡晖,五松山的田妇荀媪,宣城的酿酒工纪叟,桃花潭的隐士汪伦,不仅交情甚笃,而且都有诗相赠。通过他的生花妙笔,农夫田媪,牧竖樵苏,行役征人,孤孀弃妇,撑船汉,捕鱼郎,采菱女,冶铜工,都留下了鲜明的美好形象。同下层民众的接近,使他的达观旷朗的性格得以恣意的张扬,怀才不遇的苦闷和由仕途险恶所造成的心理负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就此,我想到了谪居海南的苏轼。他初入儋州时,面对被目为蛮荒瘴疠之地的恶劣的自然环境,做了“必死南荒,葬身异域”的准备,情绪极为消沉。可是,在谪居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逐渐地适应了环境,交上了许多真诚的下层朋友,最后,竟得出“风土极善,人情不恶”的结论。他和那些善良的民众在一起,再也用不着临深履薄般地谨言慎行,可以完全放浪形骸,抒怀达志,自由自在地以诗人气质、名士本色示人。已经年过花甲的苏轼,在三年的放逐中,之所以能够战胜恶劣环境,克服重重困难,最后得以生还中土,重要因素之一是他从善良质朴的当地民众的热诚关怀、实际救助、衷心敬慕中,获得了生趣,看到了希望,汲取了力量。
李白的豪气冲霄、汪洋恣肆的诗才,他的“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制,王公大人不能凌辱”的伟岸形象和独立人格,历来为人民大众所喜爱。仅在元、明、清三代上演的戏曲中,就有乔梦符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屠隆的《彩毫记》、尤侗的《清平调》、李岳的《采石矶》、无名氏的《沉香亭》《李白捉月》等许多种。
有关他的传说与遗迹,更是遍布他足迹所至的每个地方。我在皖南一带,接触到历代许多根据李白诗意创设的人文景观。像黟县的问余亭,歙县的碎月滩,宿松的对酌亭、饯客岭,泾县的云锦堂、凌风台、绿竹亭、踏歌岸阁,采石矶的十咏亭、横江馆、醉月斋、怀谢亭,等等,数不胜数。至于太白楼、太白书堂更是随处可见。
因为同情李白落拓终生的际遇和景慕他的人格、才华、风采,大约从唐代开始,在人民大众中就流传开了关于他跳江捉月、骑鲸归天的神话传说,并在采石江边堆起了他的衣冠冢。有些诗人更是踵事增华,坐实其事。唐人殷文圭即有“诗中日月酒中仙,平地雄飞上九天”之句。明代诗人李东阳概括得更好:“人间未有升腾地,老去骑鲸却上天。”
不仅诗仙本人,就连与他有过交往的普通民众,人们“爱乌及屋”,推爱以及其身,也都尽心竭力地保存其遗迹。我在泾县水东乡龙潭村就曾看到了汪伦的墓地。汪伦是个隐士,在桃花潭东岸建有别墅,由于深慕李白的高风逸韵,特意修书相邀:“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白见信欣然前往。汪伦解释说:“十里桃花”是指十里外的桃花渡;“万家酒店”指的是桃花潭西有个姓万的人家开设的酒店。李白听了拊掌大笑。在这里,诗人受到主人的热情款待,正如他在诗中所记述的“池馆清且幽”“捶炰列珍羞”“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临别时,汪伦与村民踏歌相送,依依不舍。诗仙留下传诵千古的名篇: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在这里,我还听到一个有趣的真实故事:桃花潭东岸有个翟村,西岸有个万村,两村共用一个渡口,都争着要以本村的村名来为渡口命名,相持多日不下。后来,万村人以李白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为据,说千尺就是万寸,“万寸”与“万村”谐音,所以还是应该叫作“万村渡”。翟村人一听说李太白有话了,只好心服首肯。
当然,众多古迹中最令人低回无尽的还是当涂的青山。这里距县城二十华里,山势盘陀,林壑幽深,溪水潺潺,风光秀美。李白“一生低首”、衷心敬服的南齐诗人谢朓在任宣城太守时曾结宅于此。青山左带丹阳湖,右面和重九登高的胜地——龙山隔河相对,李白曾两度登临龙山,愤抒其逐臣与黄花共苦之情。李白死后,原曾葬在龙山东麓。过了五十余年,他的生前好友范伦之子范传正任职当地,按照诗仙“悦谢家青山”的遗愿,迁墓至青山西麓。
那天,我沐着淡淡的秋阳,专程来到青山,满怀凭吊真正的艺术生命的无比虔诚,久久地在李白墓前肃立。风摇柳线,宿草颠头,仿佛踊身千载之上,亲承诗仙謦欬,同他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莫向斜阳嗟往事,人生不朽是文章。”(许梦熊《过南陵太白酒坊》)我想,亏得李白政坛失意,所如不偶,以致远离魏阙,浪迹江湖,否则,沉香亭畔、温泉宫前,将不时地闪现着他那潇洒出尘的隽影,而千秋诗苑的青空,则会因为失去这颗朗照寰宇的明星,而变得无边的暗淡与寥落。这该是何等遗憾、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当然,诗仙自己并不作如是想。他临终时的“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的哀吟,最鲜明不过地表现出那种双目至死难瞑的深悲剧痛,闻之令人心酸气噎。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三尺孤坟里面,就这样埋下了一具凄怆愤懑,郁结难平,永恒飞扬、躁动的不灭的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