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旅游一样,为文作画也应该讲究留有余地,不可太满太露。记得过去看过一幅题为《我的手最干净》的艺术摄影。作者意在表现儿童们爱整洁、讲文明的崭新风貌,但他没有去拍摄一群天真活泼的儿童如何洗手洗脸,讲究卫生,甚至画面上连一张娃娃的笑脸也没展现;而是别具匠心地摄下一双双高高举起的令人喜爱的白胖小手,正在雀跃地接受卫生值班员的检查。简单的画面包含着丰富的意蕴,留给人们广阔的想象余地。在这里,读者想到的要比看到的多得多。
同样,白石老人的画虾,也表现了这位艺术大师的无比高明。他并没有像一些平庸的画匠那样,纤悉无遗地将大虾腹下的节足一一描出。从外表上看,似乎形体不全,朦胧不显。可是,虾的动态、虾的神韵却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画面上的生物景象,而且还感受到一种亲切、开朗的,使人感发奋起的愉悦情绪,一种春天般的,对生活充满肯定与热爱的心态。
这使我想到中国艺术传统那么讲究、那么强调的所谓“象外之旨”“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其中奥秘,我觉得就在于以不全求全,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其要旨,仍然是要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余地。
在这方面,唐代的张彦远说得十分透彻:“夫画物,特忌形象彩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后人把这种“了”与“不了”的辩证法奉为绘事秘宝。元代的饶自然在《绘宗十二忌》中,更把满幅填塞,不给欣赏者以想象余地的画法列为首忌。
为文也是一样,切忌过直过露,过粘过满。清代剧论家李渔说:“大约即不如离,近不如远,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耳。”美国现代作家海明威说得更加形象、生动。他把文学创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形诸文字的,好似冰山露出水面部分,不过八分之一;而作品中的蕴含,如同冰山没在水下部分,要达到八分之七,这要靠读者通过自己的想象和思考去加以补充。作家的本事就在于实现艺术形象的有限性与艺术内容的无限广阔性的完美统一。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篇古代的著名短文。晋代“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深情怀念惨遭杀害的亡友嵇康、吕安。一次,路过嵇康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嘹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于是,写成了《思旧赋》。文字非常含蓄、简练,除了小序,正文只有十二句。鲁迅先生在纪念被反动势力杀害的柔石、白莽等五位作家时曾谈道:“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鲁迅的这段文字也写得非常含蓄、简练。它们都令人反复思索,回味无穷。我想,假如当日向子期或者鲁迅先生,临文嗟悼,哓哓不休,不仅无助于感染力的增强,反而会冲淡那怀人愤世的浓烈的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