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书院中有这样一副对联:

北宋负孤忠,春梦一场,忘却翰林真富贵;

南荒留雅化,清风百世,辟开瘴海大文章。

寥寥三十二字,对于坡翁在超越自我、战胜逆境的同时,以其“清风雅化”,为开启海南文明做出的巨大贡献,作了有力的概括。

坡翁在多年放谪生活中,逐步实现了价值观念的两个转换,或者说是疏通了两条心灵的渠道。

一方面的转换,是心智由入世归向自然,归向诗性人生。在孔门圣教熏陶下,他自幼即“奋励有当世志”,立定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图伟愿和“尊主泽民”的理想抱负。针对国库空虚、官冗兵弱等弊政,他曾写过大量策论,想要通过改革,“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但是,现实并不赋予他这种机会,“戴盆难以望天”,刀斧之余,一贬再贬,仕进之途已经重重阻塞。作为乐天知命的达人,他欣赏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委任自然的人生态度,适时地疏通了情感的渠道,把心智转向自然,寄兴山水,放情吟咏,找到了一个与污浊、鄙俗、荒诞的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诗意世界,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艺术的慰藉。

他刚一踏上海岛,就被这里的奇异风光吸引住了。海南山间的急雨奔雷,开阔了他的胸襟,触发了他的诗兴:“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他热情地赞美岛上特有的飓风来临时的奇丽景色:“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这同诗翁的豪纵不羁的情怀恰相映照。难怪弟弟子由读后,激赏其“不见老人衰惫之气”天空海阔的浩瀚气势,使他冷静地思考人生,达观地对待人生,既引发出宇宙无穷而生命有尽的感慨,又产生了将有限生命统一于无穷宇宙的顿悟。南国的生机盎然的迷人春色更令他怡然心醉,升华了他的乐观情趣和诗性人生,这也有词为证:

春牛春杖,无限春光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在这方面,坡翁与晚年的谪仙李白有些相似。李白流寓皖南,通过同下层民众的广泛接触和沉酣于壮美无俦的自然山水之中,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才未展、壮志难酬的苦闷,平复了由仕途险恶所造成的心灵损伤,激发了澎湃的诗情,三四年间写诗一百三十多首。东坡在贬谪期间,也同样取得了诗文的巨大收获,居儋三年共写诗一百七十四首,各体文章一百五十六篇。

两人晚期的诗文,作为解脱苦闷、宣泄情感、释放潜能、实现自我的一条根本途径,作用是一致的;但是,其中也有明显的差异。除了时代的烙痕,比如唐诗重性情,以形象、韵味见长,而宋诗重说理,以议论、理趣取胜,李、苏两家自不例外;单就风格来讲,虽然同是豪纵奔放,挥洒自如,都具备广阔的襟怀、悠远的境界、空前的张力,但太白一些诗作,愤激、清狂,反映出内心的苦痛与压抑之沉重;相形之下,东坡为诗则显得从容、逸宕一些,而且时杂风趣。他说:“吾侪老矣,不宜久郁。”可见,内心同样也有深重的忧伤,只不过善于消解罢了。

坡翁另一方面的转换,是他立足于贬谪的现实,把实现“淑世惠民”理想的舞台,由“庙堂之高”转移到“江湖之远”;从关心民瘼、敷扬文教、化育人才的实践中拓开实现自我、积极用世的渠道。

他劝说黎胞开垦荒地,多植稻谷;推广中原先进耕作方法,移植优良品种。针对当地以巫为医、杀牛祭鬼的陋习,大力向村民宣传卫生知识,介绍医方药物。同时,抱着对黎胞的深厚感情,劝学施教。坡翁有一首《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的诗:

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

跫然已可喜,况闻弦诵音。

儿声自圆美,谁家两青衿?

对于南荒徼外的儿童奋勉向学,诗人由衷地感到喜悦和欣慰。

当时,前来东坡书院负笈就学的,不仅有本地的贫寒士子,如黎子云、符林、王霄等;有些远在千里、百里之外的友生,也纷纷上门听讲,形成了浓厚的文化氛围。一时“书声琅琅,弦歌四起”“学者彬彬,不殊闽浙”。

自唐代开科取士以来,四五百年间,儋州未曾有一人登第。对此,坡翁深以为念。遇赦北归时,他将自己所用的一方端砚送给了弟子姜唐佐,并题句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意思是,海南与中原地区虽为沧海隔开,但地脉未曾断裂,文脉也应该是相连的。读书士子要发愤图强,勇破天荒,改变当地文坛落寞的现状。诗句中对于海岛人才的成长,寄寓了殷切的期待。坡翁的这一厚望并没有落空,离儋不久,这里便陆续有一些人擢第登科,并出现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琼台记事录》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东坡先生无分境况的穷通,一贯关心民生疾苦,热心为百姓兴利除弊,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生命本色的体现,表现了封建时代作为一员开明的士大夫的优秀品格。如果说,过去在太守任上,这样做是出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使命感,还带有某种“恩赐”因素和“临民”姿态;那么,现在身在海南,则完全与黎民百姓融为一体,换黎装,说黎语,甘愿“化为黎母民”,既不是居高临下,也不做生活的旁观者,而是像他自己所说的:“我本儋耳民,流落西蜀间”,索性以本地群众一员的身份出现。

说到诗翁谪居海南期间教民化俗的泱泱德政,人们自然会想到东坡书院的另一副联语:

公来三载居儋,辟开海外文明,从此秋鸿留有爪;

我拜千年遗像,仿佛翰林富贵,何曾春梦了无痕?

这里隐括了东坡的两首诗。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提到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春梦”云云,两典并用:一是上引的“春梦婆”谈及的“昔日翰林富贵一场春梦耳”;二是东坡谪居黄州时曾写过一首七律,内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这里用“秋鸿有爪”“春梦留痕”来状写东坡先生居儋三年的名山事业、道德文章,极为贴切。

纵观两宋以还的千年史迹,在久居边徼的流人中,就其化育多士、敷扬文教的善行来说,真正能够和坡翁比并的人,原不是很多的。有明一代,远谪云南的杨升庵算是一个。据《蒙化府志》记载:当地士人,无论认识与否,都载酒从升庵先生游。一时,就学问道者塞满山麓,肩摩踵接。从杨升庵在滇的诗文著述之繁富在明代首推第一来看,也与东坡有其相似之处。

其不同之处在于,杨升庵在传道、授业,著书立说之外,还纵情声色,流连歌伎,放浪形骸,有时竟达到颓废的程度。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中说:升庵贬谪滇中,有东山携妓之癖。当地一些部落的首领,为了得到他的诗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绫,当筵侑酒,就便乞书,杨即欣然命笔,醉墨淋漓裙袖。升庵在泸州,醉中以胡粉扑面,作双丫髻插花,由门生抬着,诸妓捧觞侍侧,游行城中,了无愧怍之感。这简直就是胡闹了。坡翁是绝不为此的。

当然,杨升庵这样佯狂放诞,有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一面,是对其终身流谪徼外这种过苛的处罚的消极反抗;同时,也是他全身远祸、韬光养晦的一种方式。因为嘉靖皇帝对于杨氏父子在“议大礼”中的表现,尤其对升庵挑动群臣哭谏闹事一举,一直切齿怀恨,时时欲置之于死地。从这一点看,升庵的“故自贬损,以污其迹”,实在也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在坡翁来说,似乎全然不顾危机四伏的处境,也不理会这种韬晦全身的策略,否则,他也许不去浪吟什么“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了。

一提起这两句诗,我又不由得记起了那位专和东坡作对的奸相章惇。算是皇天有眼,这个太平宰相居然也成了谪臣,偏偏贬逐在离海南很近的雷州(海康),而且,东坡就在遇赦北归途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当时坡翁的心境如何,是快心惬意呢,还是报之以轻蔑的沉默?按说是都有可能的,而且都在情理之中;然而,却全然不是。他实在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听到这个讯息之后,他立即写信给章惇的女婿,备极恤慰,及于家人。信中说:“子厚(章惇字)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指子由)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辟太夫人也。”

整人人整,磨墨墨磨,章惇作法自毙,原属罪有应得。《宋史》把他列入“奸臣”一流,千秋万世钉在耻辱柱上,更是天公地道。据其本传记载,子由贬谪雷州,不许居住官舍,便花钱租赁民房。章惇闻知后,即以“强夺民居”罪名,下令追究处治。后因发现租券上分明记载着已经偿付了租金,只好作罢。这次,章惇谪居雷州,恰巧又到这家来“问舍”求住,户主说:“算了吧,前次苏次公来住,为了那个章丞相找茬儿,我们几乎倾家破产。今后再也不往外租房了。”

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合,真令人击掌叫绝。可惜我不会饮酒,不然,一定要开樽拍案,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