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七里泷既然是严子陵避官归隐、耕读渔钓的所在,当日无疑是非常阒寂的;今天却已经熙熙攘攘,游人云集了。但桐庐人毕竟是高明的,他们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没有趋时媚俗,像某些风景点那样,在钓台搞一些粗俗不堪的仿古建筑或者游乐设施、神怪景观,而是以弘扬华夏文明为宗旨,坚持高雅、朴素的原则,把钓台建成一处兼具民族传统和地方特色的高档次的文化景区。从江边的严子陵祠堂到山上的钓台原有一条六百多个石阶的通道。为了增加文化内涵、减除游人寂寞,他们依据山势起伏,在绿树、修竹掩映中,另建一条宛若游龙的长达四百米的碑林长廊,选刻了历代吟咏钓台的诗文名篇,书法家均属当代国内一流,遍布三十一个省、区、市以及港、澳、台地区,题诗、作字的还有国外的一些汉学名家。
风景管理区还从六朝到明、清曾经游访、吟咏过钓台的著名文学家中遴选出二十一位,雕塑成二米高的石像。一个个绰约生姿,神情毕现。
李太白悠然斜卧在青花石板之上,与他所爱慕的“高山安可仰”“风流天下闻”的孟浩然长结芳邻。
陆放翁、辛稼轩,分别是南宋最伟大的爱国诗人、爱国词人,他们风格、气质十分接近,又生活在同一时代,只是由于奔波南北,平生缺乏接触条件,令人引为千秋憾事。现在,他们一前一后比肩而立,总算有了诗酒谈欢,酌诗论文的机会。
在翠竹琳琅,亭阁参差的大自然怀抱里,一切纷争、矛盾都会得到淡化、冰释。当年,北宋的司马光与王安石,一为反对新法的领袖,一为变法的首脑。二人年岁相仿,游处相知之日甚久,却是一对政敌,议事每相龃龉。司马光曾三次致书王安石,对新法陈列了四大罪状,进行无情地攻击;王安石也写了《答司马谏议书》,予以针锋相对地驳斥。他们在同一年死去,直到最后也未曾和解。九百多年过去了,此刻,闲居于钓台之侧的王安石,正意兴悠然,捻须漫步,一改其生前的峻急、激烈之态;那边,司马光也在信步闲行,二人离得很近了。不妨设想,他们聚在一起,肯定会谈起严光、钓台以及富春山水的话题,也许要说:严子陵真是个老滑头,他可比我们逍遥自在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竟活了八十岁,了不得,了不得!
我们时而在石径上漫步,仰瞻这些文豪、巨擘的丰采,同他们一起徜徉于青松翠竹之间,欣赏着水色山光,林峦佳致;时而沿着碑廊,骋心游目,不断地为那些警策的诗篇和灵动的笔势拍掌叫绝,完全忘记了登山的劳累。
历代吟咏钓台的诗文,各自的着眼点不同,见解也常有歧异,集中到一块来展读,颇似参加一次别开生面的研讨会。对于严子陵的品格风范和价值取向,多数诗人、学者是持肯定态度的。宋人黄庭坚的诗,可说具有代表性:
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
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
他的意思是,虽然子陵与光武是故知,却不肯入朝享受三公之贵。那么,是否就没有支持光武帝呢?当然不是。严光以其桐江垂钓的一丝清风,便令汉家天子的身价重于九鼎。
有的诗以二者相比,结论是:“世祖(刘秀)升遐夫子(严光)死,原陵(光武帝墓园)不及钓台高。”有的诗说:“汉家世业成秋草,江月年年上钓台。”在久暂、存亡的对比之中,显现出二者价值的高下。有些诗文借高士严光来讥讽那班热心荣名、奔趋利禄之人。道光年间进士李佐贤有句云:“经过热客知多少,尝被先生冷眼看。”
最有趣的是李清照的《夜发严滩》诗: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宋室南渡后,女诗人只身漂泊于浙中一带,此诗就是她从临安去金华,船经钓台时所作。
也有一些诗善作反面文字,读来饶有情趣。元人贡师泰有诗云:
百战关河血未干,汉家宗社要重安。
当时尽着羊裘去,谁向云台画里看?
可说是责问得有理,抓住了要害。是呀,如果都像严光那样披着羊裘钓鱼去,汉家江山还要不要了?那样,云台麟阁的功臣就再也没有了。
还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
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
讥刺严子陵虽以渔钓避官,却也有沽名钓誉的一面。不然,为什么偏偏要披羊裘以立异呢?想来即使起子陵于地下,恐怕也难于置辩。而且,自古以来,一提到“钓鱼”,人们便会联想到磻溪钓叟姜太公“直钩钓王侯”的传说,想到那位“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志在建不世之功的“海上钓鳌客李白”;直到今天,人们还把以小取大的投机行为称作“钓鱼”。
但是,平心而论,综观严子陵屡征不就、决意归隐的全部经过,又确实觉得这种“诛心之论”有些过于挑剔,不免为严老先生叫一声“冤哉枉也”。明代诗人汪九龄有一首七律,劈头就讲:“竟日垂纶江上头,先生原不为名钩!”接着,摆事实讲道理,进行有力的辩白,好像是专门为此而作的。围绕着“羊裘”问题展开一番讨论,这也算得是骚坛上的一重公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