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寓褒贬,别善恶”,在下联就更加明显了。下联是扯出叔侄来加以评断。燕王朱棣从侄儿手中夺取了皇位,因此,联语中“叔负侄”云云,容易理解。那么,“侄不负叔”又当作何解释呢?我以为,这里至少有两方面的根据:
燕王朱棣起兵后,曾多次遭遇危险的处境。建文三年三月的一天,在保定的夹河,燕王的军队再次败在大将盛庸手下,黄昏时节,走投无路的朱棣率领十几名骑兵竟误入盛庸的营地,被朝廷的军队团团围住,如果此时断然加以解决,那么,所谓“靖难之役”也就灯吹火灭了;但是,当时竟没有一个人前去抓捕和伤害燕王,这是因为建文帝事先向部队作过交代,双方交战,不可伤害燕王,以免背上杀害叔父的恶名。结果,燕王得以安然脱险。此其一。
其二,当燕王的“靖难”军攻入京师时,建文帝尽管逃身在外,也还是有一定的抵抗实力的。其时,江南一带基本上还是他的天下,辽东仍控制在朝廷手中,孙岳、铁铉、梅殷等几个心腹重臣分别据守凤阳、山东、淮上,旦夕间即可开赴京师,举兵勤王。民间有个说法,建文帝为了解除内战中黎民之苦而甘愿逊位于叔父。这当然是臆测之说。但是,二百四十二年后,南明福王就曾称之为“让皇帝”,并正式追谥建文帝为惠宗,其后,清乾隆帝又追谥为惠帝,也似乎为此种说法提供了一个佐证。
“四十载衣钵相传”,讲的是祖孙递嬗,太祖在位三十一年,建文帝在位四年,“四十载”是取其概数。这是从时间上纵论;而“八千里芒鞋徒步”,则是从空间上展开。“八千里路云和月”,形容建文帝的亡命生涯,征程迢递,远哉遥遥。
从史书记载中得知,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最先是由明成祖朱棣一锤定音的。他在登基之后给朝鲜国王的诏书上是这样写的:“建文为权奸逼胁,阖宫自焚。”后来,官修明史便据此作了记载。在朱棣看来,若是建文帝真的死于宫中大火,这当然是最理想不过的。不仅可以减轻他继承大统时制度上的约束和舆论上的压力,而且,也消除了前朝复辟的后顾之忧。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这个皇侄还活在世上,就无异于悄然竖起一面神圣的旗帜,在他的皇帝宝座旁埋下一颗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对他的皇权统治随时都会构成威胁。
为了遮人耳目,进一步坐实建文帝已死这件事,他又编演了一场“辍朝三日,遣官致祭”的把戏。但这显然又引起了更多的人疑窦丛生,因为要“致祭”,就总得有建文帝的陵寝,要有御制的碑铭。可是,这些全都没有。明末崇祯年间,曾有人上疏请将建文帝入祀,崇祯就说:“建文无陵,从何处祭?”
实际上,朱棣本人也并不相信建文帝已经死去。为了寻觅这个皇侄的踪迹,他处心积虑几十年,寝不安眠,食不甘味。他在永乐三年派遣郑和下西洋,目的之一就是在域外查探建文帝的下落。《明史》上说,“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
从永乐五年(1407年)开始,又派遣户科都给事中(相当于现在的公安部部长)胡濙以颁布御制诸书和访察仙人张三丰为名,遍行天下州郡乡邑,暗察建文帝藏身之地,前后两段在外奔波了十五年。为了同样的目的,成祖曾多次命礼部榜示天下,申明僧侣、道人“俾守清规,违者必诛”;还以对照度牒的办法,对出家人严加巡查。
《明史·胡濙传》载,永乐二十一年,胡濙还朝,紧急谒见皇帝,当时成祖已经就寝,听说胡濙到了,赶忙穿上衣服,召他入内。胡濙就把访察建文帝的情况做了报告,直到漏下四鼓才出来。究竟是什么内容,君臣竟谈了这么长时间?史书上没有明说。只是交代了这个情节:此前,传言建文帝蹈海去,现在才解除了疑虑。
我们可以据此推想:是不是掌握了建文帝已经死去的信息?或者,虽然建文帝尚在人世,但已寄迹佛禅,无心俗务,或因健康状况不佳,总之,对朝廷已不再构成威胁了。否则,朱棣何以“至是疑始释”呢?一年后,朱棣即病死于北伐途中。
在二十二年的皇帝生涯中,朱棣无时无刻不被这个侄子的疑踪搅扰着,说来也是堪笑又堪悲的。